是什么时候呢,我记得另一个人也好像问过我同样的问题。是在上一个空气里满是被点燃的温度的季节刚开始的时候,张孟轩躺在拼凑起来的课桌上,突然用手肘撑住脑袋侧过身来看过,问我会不会喜欢陈逸这样的人。
那个一闭上眼睛就是一片猩红的季节,竟然一晃眼就换成了色调灰白的冬天。陈逸的样子突然在脑海里又失焦了一阵子,连带着T恤沾着汗液黏上身体的感觉,都一同从身体的知觉里渐行渐远。
——啊……我只是随便问问啦,你不用那么认真考虑的。
万玲再神通广大也未必能猜到我的心绪飞到哪一段往事上,她权当我是在考虑自己会不会喜欢虞天神。被这么一说我倒有点不好意思,她刚才那句话很明显是在征求我的意见,如果这时候我能替虞天神说点好话,说不定就能在她纠结的时间点里正好把她的方向切换到正确的轨道上。
——如果是我的话,我一定会喜欢他的。你想啊,他长得那么帅,而且性格也很开朗,又对你那么好……
我像是背课文一样拼命在没多少墨水的词库里找些好的形容词给虞天神装饰一下,到了后面连万玲都看不下去,不得不中途打断我。
——唉。为什么要说谎呢,你喜欢的不是陈逸这样的人吗?
话题又峰回路转杀了回去,我脚下没站稳差点被绊倒。我才发现我这个行为实在有点愚蠢得可爱了,万玲又不是不知道我喜欢陈逸。而陈逸和虞天神又分别是两个极端了,不管从哪个方面去比较,一个喜欢陈逸的人,怎么可能对虞天神这样的人产生爱意?
——我只是想帮帮学长,我觉得他很……
“可怜”在我的嘴里始终没能溢出来,最后含成一团混沌又被我咽回心底。虞天神又有什么可怜呢,所有的追光与掌声都为他,他可以奋不顾身地去奔向心中所想,即使失败了也光明磊落。而我对陈逸的感情,从一开始就是偷偷摸摸的,像一根短了路的灯管,就算姑且还能再凑合两三天,到了后来还是会被受不了晃眼的人摘下来扔进垃圾箱里。
会不会也有人跟陈逸说,“我觉得杳杳很可怜”呢。
——其实很多人都跟你一样,想帮他,在我面前说他的好话。但是我和他交往了这么久,他有哪些优点我不是比你们更清楚吗?我只是觉得我们不合适而已,我觉得他太幼稚了。
——幼稚?
之前我怎么一直没想到这个词,我只是觉得虞天神不羁得有些欠揍。而万玲一说,我就觉得这个词语准确地囊括了他所有的行为里的异于常人。万玲说得果然没错,我们这些局外人怎么可能比她看虞天神看得更清呢?
——我不是没等过他长大,但是他还是和追我的时候一样幼稚。
——那为什么你当初可以受得了他的幼稚,现在就不行呢……
她突然摇了摇头,然后没了说辞,好像是被我的这个问题绊住了。但是我知道她会很快地给我解答,把我对爱情所有幼稚的看法一一击垮,就好像击垮幼稚的虞天神一样。
——杳杳,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没感觉了,往往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那你对学长没感觉,是在哪个瞬间?
——就在最近一次我们吵架的时候,他撕了我的画稿。
——什么!?
我突然又有些不想要帮虞天神说话了,毕竟撮合这种事情是要将对的事情提前化,而不是把错的感情延续化。万玲连来动物园这种地方都带着画板,显而易见地画稿等同于她的另一个本体,是她艺术的生命。不论出于什么原因,虞天神身为男生,直接动手毁了别人梦想的承载物,是太过恶劣了,或者说,也正好印证了万玲口中“幼稚”两字。
大概了解了一下,那场变故发生在2007年的四月份,万玲代表学校去参加市里比赛的时候。为了公平起见,那比赛的一个星期里,选手是不允许跟外界的通讯的。而万玲离开之前又正好联系不到喜欢到处碰车打架的虞天神,于是随便找了个朋友给他留了个口信就消失了一个星期。
当万玲拿着特等奖和奖金准备和虞天神去庆功的时候,却看见在自己租的小画室里,那个一次次在她比赛途中以担心为符号划过心头的人,木然又怒色不褪地坐在木椅上,正准备开撕第三本画稿。
万玲说,在那些破碎的纸团里,她的心却像被铁浇筑出了一层硬壳,要把虞天神这个人,还有一切与他相关的肮脏东西,都一并从她引以为豪的小天地里铲除出去。
我可以想象得到那画面里的愤慨与后悔,但我却想象不到那种爱恋突然从身体里像团烟雾一样蒸发逃离灵魂的感觉。如果说那样的一个瞬间,足以让一个人不爱另一个人的话,那我和陈逸确实有太多太多这样的瞬间了。
在他第一次带着古湘闯进我们的秘密基地的时候,在他在面馆里略过我的目光对古湘说“我们回家”的时候,在他拥抱病床上破碎脆弱的古湘的时候,还有,在他消失的这每一个空气尘埃凝成的一分一秒里。
我曾经,现在,明明有那么多的契机,那么多的瞬间,可以让我对他绝望,让我可以果决地将他留在我生命刻本里的种种撕碎。但是为什么,在绝望和失落的背面,我总是像一只着了魔的飞蛾,一次次扑向对他欲盖弥彰的思念里。在没有被火彻底烧断翅膀之前,我依然懦弱死板却疯狂固执地朝他飞去,祈祷能在被命运这场火灾湮灭之前,再次见到他。
我希望他回来,无比希望。
——其实我知道,今天他来,大概是因为又有什么人跟他通风报信,说我今天要来动物园写生了。
——很多人都希望你们和好吧?
——嗯,但是希望是很多人的事情,和好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
不知不觉我们走到一张石桌前坐了下来,万玲把背在后背的画板放了下来,又把包里的画具摊开,拿出铅笔对着空中不知道在描摹什么。
——你不希望他来找你?
她又在画纸上扫了几笔,从我这个角度还是不能预测出在她的笔下会生出什么风景来。
——我希望他可以早点知道。我想,当你不能再继续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你要做的事情,就是不要让他讨厌你吧。
我不知道我的身形是不是明显地震了一下,那样细微的触动是否被万玲察觉到了。我觉得她说的这句话很耳熟,也许是在某个打盹的时候从电视里发出而被大脑意外记住,也许是在陆佳云故作忧郁的时候从她嘴里蹦出过,虽然后来想来也许只是平时几个用得比较多的词语巧妙拼凑到了一起。
如果对于万玲来说,这是处理一个人不再喜欢你了的最好方式的话。我想我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不能更好了。我不打听,不提及,如果说陈逸对我的浅薄的喜欢已经一闪即逝了的话,他现在一定不是正讨厌着我,那我就好受一点了。
也许哪天,等他再次带着古湘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再一次不顾我的感受对我倾泻出真相的时候,还会顺便带着些抱歉地感谢我的成全,即使那可笑得算不得是成全。
万玲继续画着,而我静默着坐在一边,也不凝视她,也不凝视谁。我的眼神涣散在路人的背影里,呼啸而过的风里,总之,不想再停留在任何能加剧我思念的人或物上。
也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广播里终于传来即将闭馆的消息,万玲抬头看了看我,我也回过一个眼神。她停下笔,把画板最上面的那张纸撕了下来用单手就把它捏成团扔进包里。我是在她撕纸的那个瞬间趁机探过头去看的,虽然只是粗略的一眼,虽然也只是一个还未成形的侧脸,但我肯定那就是虞天神的样子。
那个人不在身边,她都能将他如此传神得画了下来,像到连我这个和他并不熟的人都能一眼认出。在那一眼里,我突然觉得万玲不是不喜欢虞天神,甚至是深爱着的,不然她不会愿意跟我分享在他们之间铸成矛盾的往事。可是光我明白是没有用的,我很替虞天神着急,如果他的大脑能和他的身材发育得一样好,也不至于要落到跟踪女朋友的地步了。
在我的印象里,爱好画画的人,不是都应该找些僻静的公园或者是艺术馆之类的地方写生么,所以当我看见万玲坐在喧杂的动物园里,对着空气画虞天神的时候,总觉得她那么格格不入,却又好像升华出一种艺术的影子。因为有人说,艺术家总是特别奇怪的。
这么一比较的话,我就觉得陈逸离我并不是那么遥远了。他也喜欢画画,但是没有代表学校去参加过比赛,也更加没有看到过他背着画板来我们的秘密基地里,盯着摇曳的烛火,低头描绘一个谁谁谁。
那么从前为什么我会有那种不可及的心情呢,是不是他的眼神太清凉,是不是因为他的手指太修长。总之那些小心翼翼的惴惴不安的心情,在被时间这层雾霭笼过之后,都变得氤氲而让人笑不出声来了。
万玲对找到动物园的出口应该是轻车熟路了,所以我们一下子就回到了我和虞天神一起进来的售票处。从人群里突然杀出一个与夕阳色一起燃烧着的人影,还没等我视线能够聚焦,虞天神就冲到了我们面前,两只手拽住我的肩膀。
就好像他不曾带我来这里只为了跟踪万玲,我也不曾因为这件事情跟他生气一样。
——你到底去哪里了啊,还好找到你了,差点把你弄丢了!
我别扭地刻意转过头去看他攥着我肩膀的手,轻易扫到了万玲低垂下的眼帘,我想用眼神示意他,却没有任何作用。我算是彻底觉得了,万玲用来形容他的那个词,一定是几千年前的祖先们突然灵光一闪,预言出现今会有虞天神这个傻帽,才特意发明的。
我错觉从额头冒出的冷汗一直沿着衣领顺进身体里,我听到我的心里不停地在咆哮着——学长,你TM的是早产儿吧,不然怎么会匆忙地连脑子都忘记带出来了!
2008年1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