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刻里，我心里有一股极其不想被证实的直觉撞击着我的信仰，但是身体已经快一步去验证这个并不有趣的猜想。我手挨着被打开的门缝，一点点往外用力，终于看到了暗格里的全貌。
一个水桶，两把扫帚，一把拖把，还有墙上几个钩子上的几块抹布。真正的储物室在这里，那科学老师说的储物室在哪里，在走廊上真的还有别间储物室吗？杨思要去哪里找那个储物室？
杨思真的是去找储物室的吗？
当这个猜想一点点变成具象化的苍凉融进我的思维里，我颤抖着想要笑自己的多心。杨思是我进学校以来最先的朋友，如果连她也在花心思整我，那我这一个学期以来自以为的改头换面算是什么。如果真的是她把我关在这里，那我觉得我比小学的时候遭受那些冷嘲热讽还要来得绝望，因为我放入了真感情，从一开始就毫无防备地。
为了验证这个想法的可笑，我把这个彻骨的结论狠狠压到心底，拿出储物室里的扫帚打扫。这样等下杨思回来告诉我她找不到储物室，我就可以告诉她，我已经找到了扫帚把实验室打扫好了，然后我们一起回家吧。
然而在扫了两遍整个实验室过后，我不得不像溺水了的人再也屏不住呼吸那般令那种念头又重新浮了上来。我镇定不了的，我的确就是个小孩子，呱噪又自以为是。我丢下扫把跑到门边，期间我的脚踝还撞到了左边桌子的尖口。
——杨思！杨思！
我拍打着实验室冰冷的灰白的门，顾不得我夹杂着哭声的音调被门过滤后会畸形成怎样的一种声波。杨思的确是在整我，她把我关在了这里，她出去根本不是找什么原本就不存在的储物室，门是她关的也是她锁的。她甚至没给我留下后路，如果她不回来，我很有可能被关到明天早上，或者，如果这几天没人再来这个实验室，我有可能就死在这里。
我被我初中里最好的朋友之一给背叛了，我于是终于哭起来。不是像电影里那种抖着肩膀咬紧下唇的优雅啜泣，不是那种动画片里摔断了腿受到了挫折的嚎啕大哭，我的喉咙里根本任何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觉得那里被实验室里的灰尘塞得满满，还没来得及眨眼眼泪就直直坠到地面，砸出两汪透明却也浑浊的无奈。
如果说在小学里那些同学亦步亦趋地跟着班主任来排挤我嘲弄我，是为了要讨好她。那么杨思呢，我又做错了什么让她对我积怨。又是因为虞天神？
也对，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可能了。虽然我一再强调我和虞天神只是普通朋友的关系，但是被爱情这原本就不平衡的天平偏心地秤过，她怎么可能完全相信呢。就好像当初陈逸暗示我，他其实对古湘并不是出于喜欢，我又有真正地完全地相信过吗？
杨思对我衍生出的，并不是纯粹的仇恨，而是无处可发的惆怅好不容易找到了着力点，可是为什么爆发在今天，我就再也想不出来。也许我早该告诉杨思我真的和虞天神一点暧昧关系也没有，我喜欢的人是陈逸。但是我明白我不可能告诉她了，从她将门撞上的那一刻，就阻断了所有的可能。
我明白，她也应该晓得的。
我继续贴在门上机械地一下一下用手捶那片无情的灰白，但是以我的力气，就连想要将门砸出一个坑来示意自己的愤怒都不可能，那些我力所不能及的事情，跟我始料未及的事情往往都一样多。
——杳杳……你在里面？
不知过了多久，隔着厚重的门板，我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而且这幻觉还是带着陈逸的音色的。
——陈逸？
我怕自己喉咙痛发出的声音太小他听不见，又试探性地捶了两下门。门外的人似乎是愣了愣，然后用两声捶门声回应我。
我听说，在地震中被建筑物压在下面的人，会因为听到了救援队的声音而放松警惕从而失去生命。我一直不相信，我总以为在知道有希望之后人怎么也会凭着意识支撑下去，但是现在，我真的感到刚才还留存在我身体里的力气，正成倍成倍脱离我的身体。
——陈逸吗？
我的嘴几乎是贴着门再次喊出他的名字，声音畸怪地有点不像我自己，但是幸好这次他听到了。
——杳杳，是我。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用手指按了按太阳穴逼迫自己的意识清楚起来，终于能正常地跟他对话。
——昕姐打电话给我说你一直没有回家，所以我就在半路折回来找你了，我找了所有的楼，没想到你在这里。
这么说来，仔细听陈逸的声音里真的带着些喘息的，学校一共有三栋楼，每栋楼都有三层，真的上上下下跑过来，体力再好的男生也不可能轻易恢复体力。但是来不及感动，实验室里陈旧的木屑味快把我逼疯了，我怀疑科学老师说的嗅觉疲劳都是假的。我站直身体去按动门把，得到的，还只是一连串不动声色不讲人情的阻力。
——你别急，我不知道你在这里所以没带钥匙上来，我现在去找保安要钥匙，你等我。
听觉再次陷入一片浑沌，出现一些似有若无的电波杂音，我无法判断陈逸走了多远，会不会跟杨思一样说完了“你等我”之后就再也不回来。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希望这是一个吃人的灵异的楼层，而不是一个记载背叛抛弃和恐惧的空间。
不，如果可以再自由支配一些的话，我希望它只吃了杨思，不要把陈逸也吃了。
这个想法一溢出来，我就明白我没办法恨杨思了。如果今天换成是陆佳云，我是绝不会这么去假设的，说到底，她并不是我心底里最真最深的那个朋友，那么也许我在她心里的位置本来就浅薄，跟我翻脸断交不过是轻易下的决定。
话是这么说，只要一想到出了这扇门，最多再过一个晚上，我周围就是一番被颠覆了的景象了。我有点希望可以再被困久一点，因为我还是没变，能够逃避的时候，我会比谁都逃避得坦然。就像小学那六年里，每一次想要爆发却又咬住下唇，溢出嘴角的故作无谓。
我背靠着门板滑坐到了地上，顾不得脏，我想要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到陈逸的身上。他为了顾昕昕的一个电话就折回来找我，找得义无反顾天昏地暗。他曾经欲言又止的那些关心，终于无所顾忌地全都包围住了我。
我是该高兴的，那么此刻让眼眶发酸的液体又是什么呢。我上初中以来得到的一切，原来并不是失去了，而是我自以为是拥有过了。
我不苛求陈逸能多快回来，我知道他的体力差不多要透支了，我已经准备好为了他在冬天还让额角浸出汗水的模样感动。而事实上他比我想象得要快多了，在那速度之间我几乎感觉不到他有多累，难道男生的体力真的与女生有这么大差距么?
不再多想，我站起来拍拍裤子，用手指简单地抹掉了刚溢出来一点的眼泪，我再次抚上门把，等待外面清醒空气涌进来的那一瞬间的畅快。然后，再接着，去想今后该怎么面对杨思。
陈逸应该没开过这里的门，所以很不熟练地将钥匙插进锁眼里旋过来扭过去，为了配合他，我也时不时往下用力，想在第一时间解放自己。
锁眼再次被扭动，终于在到达某一极点之后发出“咔啦”地一声，我知道我们成功了。我用在门把上的力终于不受限制地帮助我打开了门，腿却突然一麻支撑不住身体，整个人朝门板撞去。跌跌撞撞地跨出了教室与走廊的界限。门外的陈逸根本没预防到我这手，于是一阵哀嚎卷着自责把我狠狠揪住。
——陈逸你没事……
——噢！夭寿啊！怎么还有个人啊！
我定睛看了一看被我撞到地上的人，正用宽大的手掌揉搓着自己的额头，最后晃了晃脑袋猜抬起头来，我注意到他头上有一块并不明显的红块，不知道是被撞的还是被他自己揉的，在这滑稽的反应过后，我们一起哽住了。
同一时间微微张开了嘴，我知道我们都想问，“怎么是你”。
虞天神两手撑地站了起来，到我面前捏着他自己的下巴端详了我一番。
——哟，小红学妹怎么哭了？
——谁哭了，学长你怎么在这里啊？
我转移着话题，本来想接着问一句“陈逸呢”，但是想想还是问不出口，我总觉得陈逸对虞天神是有点隐约的敌意的，那就更不可能是他把虞天神叫来开门了。
——就我刚才在操场打完球准备回教室啊，就看到老潘开会出来，她说物理实验室的门没关还是不太放心，就把我带到她办公室里丢钥匙给我让我来锁。我哪知道你在这里啊，你也是被叫上来锁门的？我靠她是不是更年期了啊……
——呃……我不是……
我是被几个月前还和我一起勾肩搭背，上厕所去食堂都一起的好朋友关在这里的。我这么说出口的话，他会信吗，在男生的世界里应该没有这种被种在阴暗角落里迎着并不被期许的目光成长起来的讽刺吧。
——都这么晚了，我们走吧。
他过来拉我的胳膊，我刻意地绕开，示意他我自己能走。我想要留在这里等陈逸，因为我害怕他回来找不到我，但是我更害怕继续等也等不到他，于是被关在这更空旷绝望的困境里。
而且我知道顾昕昕一定急死了，说不定再拖一会她就直接在腰间插着两把菜刀杀过来了。当务之急还是应该先拿回放在教室里的手机和书包，这样一来也比较容易联系到陈逸。
虞天神走在我前面，手指边划过墙上的瓷砖，哼着小调。走廊尽头的窗户外面，天幕又比刚才更暗了一点。我越来越不确定，信任这种东西是不是真的像回音，只要你发出召唤，它就一定会回应你。
但是不尽然吧，即使有了回音，也比最先前发出的音量要小得多了，而且越来越小，直到再也听不见了。
2008年1月13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