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的时候刘珊珊和杨思一直是一起走的，今天杨思收拾书包的速度却出奇地慢，刘珊珊本来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更奇怪的是杨思竟然一边收拾一边和我旁边的高龙腾聊起来，高龙腾的声音里全是软糯的困意，看得出来并不愿意。刘珊珊白眼一翻，直接丢下杨思走了。
我和杨思相顾一笑一耸肩，因为我们两个觉察出虽然高龙腾和刘珊珊两人是拿结拜兄妹当说辞，但是中间的暧昧氛围也从来没断过。所以我们并不放弃两人可能产生真感情的假设。
——杳杳，等下我们两个一起走吧。
——哦好啊。
杨思虽然花痴了点，但脾气还是很好的。早上那种在她脸上凝住的表情现在已经飒然消失。
——那你等我下啊，我先去上个厕所。
趁她去上厕所的间隙，旁边的高龙腾又睡下了。他永远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的，但我隔天早上无论多早来都还能看到他。
——高龙腾你是不是每天晚上睡在学校啊？
我也学着刘珊珊和杨思的样子去跟他搭话，得到的是一个气急败坏的尴尬和沉默，幸好现在班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没人发现我心里空洞的自卑。的确，高龙腾是这里唯一知道我过去的人，说不定他对我的印象还一直停留在那个班上任谁都可以不理睬的灰白记忆里。说起来明明我才是他的同桌，他跟刘珊珊还有杨思说的话却比和我的要多太多了。
——杳杳，杳杳！
杨思急乱的脚步声和喊声一起回了教室，我把头别过去假装没和高龙腾说过话。
——我靠倒霉死啦，刚才从厕所出来碰到科学老师，叫我们去打扫物理实验室。
我想没有另外一个城市比杭州更懒，把化学、地理、物理和生物统称为科学课；也没有另外一个城市的人比杭州人更慵懒，点一壶茶坐在西湖树荫下，有时会惬意到忘记去追逐。
我想把书包背起来，想着等下打扫完了就不用回教室可以直接走，刚拎起一根书包带就被杨思一个眼神瞪回去。
——诶呀不要背书包啦，物理实验室在对面那幢楼六楼类，背上去多重啊，等下我们再一起回来拿不就好了。反正你旁边那位仁兄可以帮我们看着书包的。
——可是他是睡着的啊……
——空城计有没有听过啦！
上扬的尾音昭示她的不耐烦，最后直接把我拉了走，就在那一瞬间里，我注意到旁边的高龙腾把埋在手臂里的脑袋稍稍挪出来了一点，斜眼看了看我。他的行为一向与别人有异却没有什么实际意义，所以我只是心里觉得一个寒颤，就又被杨思的步子带走。
物理实验室我们班只用过一次，就是刚开学约摸一个月左右去做天平实验操作。按道理说接近期末，连我们班都不再被放行进入，那别的班更是要加紧复习了，实验室不可能被弄乱，也就不需要整理。杨思的说辞是科学老师让我们做学期前的最后一次打扫。
第一次被带到物理实验室的时候，我们并不知道那在最高的楼层上，所以一路上闹闹腾腾，耗费不少体力，到了最后一层有些女生已经开始捂着肚子喊吃不消了。这次我和杨思吸取教训，从一开始就尽量少说话，调匀自己的呼吸，等到到了那楼层，果然没之前那次吃力了。
所有的苦难都不是不能克服的，我们觉得不能克服的苦难，都只是飞来的横祸。
——钥匙呢？
——要什么钥匙啊？又没锁。
杨思一按把手，再一拉，门果然立马开了。我承认刚才我有点以为这是恶作剧，因为我有点无法被她的理由说服，但是实验室的门平时一定都是锁着的，如果不是老师告诉杨思，她怎么可能知道门没关。我为我刚才对她的怀疑感到内疚，而她听不到，于是我更内疚。
——诶，早知道刚才我们动作快一点跟刘珊珊一起走了就好了，也不会被抓来打扫这里，阴森森的。
为了消除她听不到的那种内疚，我开始想方设法跟她搭话，但这话题进得总有些突兀，虽然并不离题。杨思嘴角弯了一弯，我才知道我又开错了话题，刚才那个最慢的人明明是她，我这样说不就等于在怪罪她刚才的磨蹭。
——啊……那个你刚才为什么突然跟高龙腾聊起来了啊。
这个话题还不错，因为高龙腾既不是一个跟她有直接关联的人，又与她最好的朋友刘珊珊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嘿嘿，我想看看珊珊会不会吃醋嘛。
杨思说完就抬起脚步跨进了实验室，一副深藏功与名的样子。她就是这样的性格，班里几对有暧昧名分的男女好像也都是她先发现中间的苗头的，有的人或许是本来就有那意思，所以也往往不反驳杨思的调侃，扭扭捏捏地和对方发展起来。于是杨思在班上积攒了好大一叠的人气。
我们进教室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立即打开窗户，密封的实验室里不仅没能给我们留下点暖度，还自说自话地炼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木屑味。半干半湿的抹布耷拉在水槽边，玻璃柜里关着十几台略带锈迹的天平和电流表。外面开始起风，把草绿色沾满签字笔痕迹的窗帘里灌满风，股成一个诡谲的肿块。
这里看起来是不干净没错，但是又有多少东西是我们可以动的？难道要我们顶着凛冽寒冬用双手把抹布全都洗一遍，还是把玻璃柜里的仪器全都搬下来擦干净顺带清点一遍。我们能做的最多也就是扫地擦窗而已，可偏偏这里什么我没见过的工具仪器都有，就是没有扫帚。
——唉杨思，老师叫我们打扫什么啊，怎么连把扫把都没的。
——啊……哦对老师跟我说放在隔壁的储物室了，你等我下啊，我去拿。
杨思是我们三个里面最喜欢丢三落四也是最容易神经错乱的，尤其是在她刚知道虞天神有女朋友的那两天，午饭的时候她差点把一次性筷子吃了。有时候我又觉得她有点像陆佳云，喜欢的都是一个万众瞩目的人物，也不知道在心底是不是从那堆崇拜里真的找到了发着异样光芒的纯粹的喜欢，就一股脑地以爱之名对青春叫嚣。但是她们到底还是不同的，杨思没有陆佳云勇敢，陆佳云却没有杨思幸运，幸免于难的幸运。
趁她去找扫把的时候，我在不算大的实验室里走走停停，也不敢坐下或者去碰什么，毕竟在这里弄坏了什么都无法估量出赔偿额。我站到床边用两只手指捻起窗帘一角，把一块窗帘布挂到窗外，这样即使再有风来，也不会把窗帘上的灰尘沾到身上。
我站在窗边看到校门口有三三两两的男生并排骑车上了马路，这个时间基本上该走的都走了，学校的门口就是一条夜市，再晚一点车就不好骑了。今天晚上和陈逸他们约了在秘密基地见面，我和陈逸自发决定要帮张孟轩完成那副陆佳云的拼图。不知道他是不是早已和张孟轩一起出了校门。
只要是和陈逸沾上边的幻想，总让我不能控制，等我反应过来，手指已经在窗槽上揩了一遍。我走到水槽边简单冲洗了一下，才发现刚才在窗边有点冷。我转移视线到墙上物理学家的照片和生平简介，才疏学浅，我唯一认识的好像还只有牛顿。而如果我没有上过科学课，我甚至会以为他只是个被苹果砸了的傻帽。
到了这里杨思还没回来，周围即使万籁俱寂也没传出半点翻动工具的声音，我也回忆不起来刚才她脚步消失的距离大概是多远。也许这个储物室离这个实验室远了一点吧，按照杨思走路不认方向的陋习，多找一会也是正常的。我盘算要是等下她再不回来我就出去找她，这是最坏的打算，因为我的方向感似乎更差，说不定没找回她反而把自己又弄丢。
也许是风太大，实验室敞开的门突然被一股力重重碰上，我吓了一跳。走过去想要把门打开，万一等下杨思回来了看到门关着，以为我已经走了就糟了。
门把却突然像被卡住一样按不下去，我以为是我用力的方向不对，又抱着侥幸地将门把往上拉了拉，还是不行。我不得不承认，有人在外面把门反锁了，但是这不可能是杨思的恶作剧，因为她没有钥匙。
我背靠着门让自己尽量镇定下来，但我毕竟只是个13岁的初一生，从来没有过在未知的情况下被困住的经历，更可怕的是我的书包和手机全都留在了教室里，我连找顾昕昕求救的机会都没有。
我并不理性的理智给我带来的第一直觉是古湘。我一直都觉得她不可能那么轻易地就放弃了陈逸，如果是她或者是她找人来把我关起来，那在偶像剧里是常有的报复戏。但现实里并没有剧情安排出的凑巧和刚好，她怎么会知道今天我被老师留下来打扫卫生。但我不但没放弃这个假设，反而更执拗地相信自己没错。
没错的，当你真心实意地忌惮一个人的时候，无论她做出多么超乎常理的事情，你都会用自己的私心和嫉妒将它拼补成一幅合理的复仇。当你同情或者对被你伤害了的人有所愧疚的时候，只要她回来继续不利于你，你还是无法做到让圣母的光辉假惺惺地围绕着自己。
但是，我想如果这件事情真的是古湘做的话，我还是没法讨厌她的。因为在那一年里，我至始至终地信奉着苦衷，和带着懦弱的伪善。
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杨思找到那个储物室，找了扫把回来和我汇合，发现门被锁了然后去找保安拿钥匙把我救出去。这么一想我立马从紧绷的状态慢慢舒缓了开来，杨思就算再没方向感也总会回来的，这个楼层总共就这么大。
对啊，这个楼层总共就这么大。两个物理实验室，两个化学实验室，一个生物实验室。
我反复回忆这几个教室的方位顺序，想要判断杨思究竟在碰几次壁后会成功完成任务回来营救我，直到我再次走到装满仪器的两扇大玻璃柜前。被最左边的阴影覆盖住的墙边，竟然开着一道明显的缝。
2008年1月13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