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陆佳云也姗姗来迟地回到家换好衣服,我们几个才总算出门了。
天已经黑了,如果不是身上羽绒服带来的厚重感提示我的话,我几乎要以为我们回到了发现秘密基地的那个夏夜,蚊虫在路灯光下忙忙碌碌地飞舞,枯草味和蝉虫声交织出微微出汗的心情。说到秘密基地,我和陈逸还有张孟轩瞒着顾昕昕和陆佳云,花了大约一个星期拼好它。
陆佳云的爸爸不是哄它的,这幅拼图确实是夜光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当我们拼到最后的时候,发现右上角那一片的零片不见了,所幸不是什么重要的部位。当张孟轩把秘密基地里唯一的光源吹灭,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就是一整片星海下面漫步的男孩女孩,女孩将长发全理到一边,长裙边上是欢腾的海浪,男孩举着照相机在沙滩上倒走,一边挥手一边按快门。
在初见的那一瞬间,确实让我们三个都有惊艳的烂漫感,但是在那短促的欣喜过后,就只剩了空落落。原来把我们几个聚在一起的这东西,竟是如此平凡到不现实的美好。这些日子以来在我们身上发生的,远比定格在拼图上锁定在零片里的画面要丰富得多。
张孟轩并没有打算马上把这份不完整的杰作献宝给陆佳云,我们都一致决定,等到五月份陆佳云生日的那一天,再蒙上她的眼睛把她带到这里来。在那之前先把这里打扫打扫,布置点气氛出来给她办一个秘密基地版生日派对。张孟轩提议得最积极,也考虑得最周全,从他侧面线条流露出来的按耐不住,就好像陆佳云从来不属于别人,从来没和王航在一起过一样。
我们走到公寓门口,发现陈逸正站在门外等我们,蓝色的单车静静陪在一边,旁边一盏路灯的灯光泄到他的脚边,围出一圈毛绒绒的芒。
陈逸看到我们接近,就把车推到车棚里去停好,这时我们正好走到那,张孟轩一拍他肩膀一招呼,我们就一齐出发,默契到一气呵成。
张孟轩带我们到了隔壁街的一家小饭店,类似于大排档的热络,却比那要干净得多。说来我和顾昕昕陆佳云三个人在这里住的日子要比张孟轩多得多了,却好像对这家店都没什么印象,最后顾昕昕得出的结论是,猴子就是喜欢溜达。
我们五个人暖烘烘地围在一张木头圆桌前,厨房里煤气灶上哧哧的火焰声毫不掩饰地裹着菜香罩了过来。张孟轩一副跟老板称兄道弟的样子点了几个菜,一时兴起还叫了好几瓶啤酒,等到上来了我们才反应过来自己不会喝,可能是被为了应着气氛,觉得桌上不摆些啤酒都不合群。
张孟轩也才意识到我们几个是女生,连忙又把老板叫过来点了几瓶果汁饮料。菜陆陆续续地冒着热气被端上来,透明的桌布被辗平又鼓起,端菜的小哥手上带着串绕成三圈的佛珠,尾端系着一个小巧的中国结,他上菜的时候总是从我和顾昕昕中间的空隙端上来,从余光瞥见那檀色,我总觉得该散发出什么恐怖的气味来,但是生生被饭菜的香味给压下去,也就没再多想,等到菜上完了,我也就忘了这事。
刚上菜的时候,我们几个正要动筷子,顾昕昕就用手里的竹筷把我手里的打了下去,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纸巾把我和她自己的筷子擦了擦。我觉得尴尬,毕竟这餐饭是张孟轩请我们来的,顾昕昕这样的举动似乎是在质疑和嫌弃这里的卫生条件,更何况我观察到,就连一向来有洁癖的陈逸都没有对餐具做什么清理,都是拿起来就用。
顾昕昕当然不可能不明白,她只是还在跟张孟轩置气而已,我总觉得顾昕昕永远在生张孟轩的气,我从来没见过她这么刻意。
但是张孟轩这种粗线条的人根本没意识到这擦拭里的引申义,权当是顾昕昕矫揉造作,说了句“女人就是麻烦”就去给陈逸的玻璃杯里倒酒,而一旁的陆佳云似乎无辜地被排除在了女人之外。看我们几个人的杯子里也都倒满了饮料,他率先举起了杯。
我以为他是要庆祝考试结束而跟我们愉快地干个杯,于是也学着电视里大排档门口义薄云天的白帮兄弟在大干一架之后庆功豪饮举杯的样子,潇洒利落地用一只手抓起了杯子,动作生疏是难免的,我从未跟人干杯过。但也曾在镜头以仰角摄影的时候被透明器皿碰撞在一起的肝胆相照里幻想过。
——老夫先干为敬!
我靠,原来他根本没打算跟我们碰杯,自说自话地摞一句和他形象不沾边的话就把那杯啤酒喝到见底了,完了还非常爽气地“哈”了一声。一时之间画面像是变成灰色再被一道雷劈过,刚才只有顾昕昕没有想着举杯迎合他,于是我们另外三个被欺骗了感情的蠢货纷纷以不动声色的速度放下了玻璃杯。
不得不说这家店虽然门面小但是炒菜做得很不错,又兴许是我吃多了顾昕昕牌的食物,味觉早就出现了偏差。我和陆佳云两个人挨在一起,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地小声聊着,她告诉我说王航期末考又重新夺回了年级前十,我说那你呢,她就夹了一块青椒牛柳给我。
——吃饭的时候不要聊学习的事情嘛!多倒胃口啊!
——知道了知道了,谢谢你没有牛柳的青椒牛柳,王太太。
——也谢谢你没有猪肝的洋葱炒猪肝,陈夫人。
这一切的对话都隐在饭店别桌高谈轮廓以及张孟轩和陈逸轻轻碰杯的背景里,是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没羞没臊。
看得出来其实陈逸不太会喝酒,所以每次张孟轩挨近他要碰杯,他都是敷衍着意思一下,然后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又放回去,张孟轩倒是每次都喝到见底为止,以至于后来他不小心踢到了地上的空酒瓶子,低头望了望,朝着陈逸说,兄弟你真能喝啊。而那个时候他已经满面通红,照顾昕昕的话来说,就是猴子投胎的时候乱翻腾,结果脸和屁股长倒了。
但是顾昕昕最终还是为她的这句话付出了代价,喝醉了的张孟轩一路上更是无法无天,追了顾昕昕整条街,嘴里一直不停念叨着那几句,诶兄弟你这胸肌怎么练出来的你教教我啊,诶兄弟你怎么把喉结给摘了啊。
要不是陈逸一路挡着,我觉得等张孟轩酒醒了发现自己手脚都不见了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我们一致认为不能把酩酊大醉的张孟轩交给完全没有照顾人经验的陆佳云处理,更何况张孟轩本来就对陆佳云有很明显的意思,要是让他趁着酒劲干出什么事情,我们恐怕都会被王航给杀了,说不定王航会一狠心偷十份答案给金敛,让他把我们悄无声息挨个夹爆头。
于是陈逸就成了那个任重而道远的委托人,负责留在陆佳云家照顾张孟轩,也看紧他和及早阻断他所有试图越轨的行为。当然这一切陆佳云浑然不知,甚至还没心没肺地添了一句既然这么热闹那不如阿杳你来跟我睡吧。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答应下来的,更不明白顾昕昕为什么会这么干脆就答应了。
镜头一下子转移到了陆家,陆佳云刚拿钥匙开了门,张孟轩就红着眼睛像一头逃出厨房的待宰野兽一样一头撞进沙发里,两手抓住一个流苏边的抱枕揉进怀里蹭啊蹭,天知道他在那时候把抱枕想象成了谁,我越加觉得陆佳云今夜很危险,我必须留下来坚守住阵地。
陈逸面无表情地走过去把张孟轩怀里的抱枕拽出来,张孟轩不依不饶地死缠着抱枕,上半身被陈逸整个带到了沙发下面,眼看着双腿也要滑下来,陈逸改变策略,先把张孟轩重新甩回沙发上,再耐心地把他扶起来,一路拖着这个神经病进了他房间,一连关了两道门,他应该是先把张孟轩拖进浴室里去清洗了。
我看张孟轩一时半会出不来,于是就想趁现在也先回家洗个澡。
——我回家洗个澡换睡衣噢,你门不要关了等下我直接过来。
陆佳云张开嘴好像想跟我说什么,从张孟轩房里传来的乒乓声把她想说话的情绪全转成了担惊受怕,对着我泪眼汪汪,我想如果是对于初识陆佳云的人来说,这种眼神足以让他什么都招了。但开什么玩笑,也不想想我是谁,老娘有的是经验。
——阿杳,张孟轩不会酒后乱性把陈逸怎么样吧,我之前就一直怀疑他的性取向,你们学校不是还有他出柜的传闻吗,天那阿杳我仿佛看到一顶绿油油的帽子在你的头顶迎风飘扬。
——你什么时候见过迎风飘扬的帽子啊!
——对哦,阿杳你真会抓重点。
我感觉太阳穴里一阵暴动,有时候真的很想把张孟轩明目张胆地暗恋了她好几年的事情说出来。但是如果不是她愿意,不是张孟轩愿意,我自以为是地以一个高高在上造物主的姿态不留情面地拆破她的纯真就真的好吗。有些人选择遗憾,大概是为了保护另一个人的不遗憾。
——要不你也先去洗个澡吧,等我回来进你房间好了。
——好的,奴婢洗白白了等你!
——嗯,不要葱花和香菜,肥肉要剃干净。
陆佳云瞪圆了眼睛憋气,一时想不到怎么把我这句话斗回去,拽着我的胳膊不准我走,她总是喜欢理所当然地跟所有人耍赖,偏偏所有人包括我,都心甘情愿地买账。过了好一会,她总算想出了对策,眉头也舒了下来,嘴角一抹学得不像样的奸笑。
——不要葱花和香菜,我就说你够绿了吧。你自家看看,滴滴绿的诶!
陆佳云用起了杭州话揶揄我,我想发作却发现自己已经笑得肩膀发颤,颤抖着掰开她的手,溜回家洗澡去了。
趁空看了一眼陆佳云家的落地窗,外面星光正好映在深蓝色的幕布上,不顾人间悲欢离合,自顾自地铺陈出与世无争的高雅默剧,忙得焦头烂额。
2008年1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