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个月里来我经历那么多,但要说比这还尴尬的,大概是没有了。最要命的是,陈逸不知道邓心是我的妈妈,我也从来没有和他提过。我以为我们会就这样僵持住,但是邓心往往不会在我,在这个家上花费太多的时间,她似乎不允许将这种时间奢侈到我身上。
——同学?
我轻微点了点头,陈逸马上明白了什么,从单车扶手上空出一只手来握住伞柄,把伞往邓心那边凑。这把伞本来就不大,我和陈逸两个人一起撑刚刚好,但是这样一来,陈逸的肩膀就完全在雪下了。
邓心摇了摇头,把伞朝陈逸推了回去,踩着高跟却脚步极稳地走到我们前面去了。
我陪着陈逸在车棚停好车,神魂还全是乱的。他拍了拍刚才落到肩膀上的雪,像是丝毫不在乎一样地又打开伞陪我一起走向我们家所在的那栋楼。
——刚才那个是你妈妈吗?
我还是点头,因为我想不到任何的言语可以将这个话题延续下去,她的生活小毛病或是细节,她的趣事和过去,我一概不知。陈逸笑出了很轻的一声,像是要化解冰冻的氛围。
——你妈妈好漂亮啊,我怎么感觉她看起来跟昕姐差不多大。
我克制住从最深处破裂流溢出来的莫名悲哀,倒吸一口冷气给了他一个“你死定了”的眼神。
——嗯,我一定会告诉顾昕昕的。
陈逸觉得自己似乎是终于让我高兴了起来,笑得露出了标准的八颗牙。
——真的,如果是猴子的话,我估计他会说顾昕昕才是妈。
——喂,我们怎么总是说猴子呢。
我学着他的样子假装生气起来,他顿时笑得不行,大概是没想到我也可以有这种理直气壮的时候。但是对于人这种强大的生物来说,又有什么假装是困难的呢,无非就是,在假装过后,心虚的程度有多少而已。但是我并不愧疚,我明白如果要彻底地从那六年的灰暗里游离开来,我必须是要去改变的,而且为了陈逸,我要更快,更快地改变。
在家门口道了别,他转身去按陆佳云家的电铃,我趁这个时候马上掏出钥匙开门进去。我怕等下陆佳云出来开门的时候,又把我绑到她家里去,我回家就肯定要晚了,那样邓心说不定就会误会我和陈逸有什么了。虽然我明知道我只是假装她会疑心,邓心很聪明,比顾昕昕更聪明,但是她不会对我聪明,因为她懒得。
刚进家门我还以为我是穿越了,或者是房子里的非生命物质开始有了自己的思想,学会肆意变换位置。我们家客厅里的确是有一台占了半面墙的液晶电视,刚搬进来的时候电视柜里也的确被放进了几张唱片,是邓心最爱听的邓丽君和韩宝仪。
对,就是邓丽君,一些片段无法控制地涌进来,我有些激动地被动接收着。除去奢侈品,我唯一记得邓心喜欢着的,就是邓丽君的歌,在我只能记住片刻琐碎的年纪里,她还能抱着我入睡的那几年里,或者是,是顾重光开始夜不归宿的好几个被寂寞满满当当地片甲不留地扫射的日子里。邓心总是听着邓丽君的歌入睡,但我只能记住几首我认为特别好听的。其中我最喜欢的,就是《再见,我的爱人》。
现在影碟里放着的是韩宝仪的歌,虽然是差不多年代的,但比较之下我还是更喜欢邓丽君的柔婉和歌曲里那种娓娓道来的怅然。
而从我们搬到这里开始,我就从没听到这几张唱片被播放过。现在的小年轻,甚至是比我再大十岁的八零后也不太喜欢这种曲子了,所以说,如果邓心在外面没有特意地去点过这些歌的话,她应该已经有好几年没听过自己的最爱了。
我用很慢的速度换了拖鞋,在韩宝仪甜美到腻人的声线里,我错愕自己的第一直觉是,邓心深爱着顾重光。但我没允许这种狂妄的想法在我脑子里停留多久,我看到邓心举着一个白色的盘子从厨房里出来了。
她用两只手指捻起一块猕猴桃咬在嘴里,又把目光转向玄关处的我。
——吃水果吗?
说实话,我有点不高兴。因为邓心的这句话登时让我觉得眼前这个住了好几年的房子变得陌生,我就好像是一个外来客,明明邓心手里拿着的是我和顾昕昕一起去超市买的水果盘,那些水果也是昨天晚上吃完晚饭过后顾昕昕下楼去买的,她压根没打算把它们做成水果拼盘。我下意识地低头去看鞋柜旁边,看到了顾昕昕今天早上穿出门的红白条纹三叶草球鞋,总算安心了一点。
下一首歌是《粉红色的回忆》,我在音调击打心脏的氛围之下洗过手之后敷衍性地吃了几颗葡萄,然后就像逃开一样躲进了顾昕昕的房间里。我想是我错觉吧,邓心眼里那短促示弱的失落,怎么可能轻易地恰恰被我给捕捉。
——今天她怎么了?
顾昕昕正坐在电脑前网购,手放在鼠标上停了一会,斜眼看了我一下。她从来不会拿“怎么连声妈都不叫”之类的教条来教训我,因为她自己几乎也从不说这个字。相比较之下,我们叫顾重光“爸爸”的次数还比较多,因为他隔段时间会带我们出去吃饭,那个时候未免尴尬,不叫也不行。但是自从上次他和邓心在酒店闹翻之后,已经许久没和我们联系。
说不失落是假的,但对于我,即使是对于顾昕昕,邓心和顾重光所有的决定和放弃,我们永远都只能被动着假装麻木地接受,我觉得我总在背地里和顾昕昕较劲,比赛我们两个人到底谁能对他们更没心没肺。
——我怎么知道啊,可能是过年了,要带我们回外婆家了咯。
顾昕昕总是能比我装得更像,于是哼着不成曲的小调继续把注意力转回到了网购上。我叹了口气坐到了顾昕昕床边的沙发椅上,还没有把校服换下来她是决不允许我碰她的床的。
——对了,刚才陈逸送我回来的时候,我们在公寓门口碰见她了。
顾昕昕冲我暧昧地一笑。
——已经发展到每天要送你回家的地步了?
我脸一红提高了音调,嘴上否认但心里早就默认了这份贴心。
——才不是啦,他是要去陆佳云家等张孟轩的。
——那你想让我说什么呢?其实他喜欢的是张孟轩?是为了见张孟轩才顺道送送你的?
在我十几年的记忆里,张孟轩应该是被顾昕昕拿来开玩笑最多的那个人了,虽然一开始的时候两个人的确是不对盘的,张孟轩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地时常挑衅顾昕昕,但自从彻底领略过以后就避之唯恐不及了,很少主动去招惹她,但顾昕昕还总是落井下石地追着他打,要说她对张孟轩没意思,我觉得我实在没单纯到这个地步。
——是你喜欢张孟轩吧。
我用了她再耳尖也听不到的音调嘟囔着,她果然什么都没听到,还似乎心情愉悦地跟着从外面传进来的歌唱了起来。我怎么没想到,既然连我都能把这些歌模糊地记起,在顾昕昕的那个时候,她一定记得更深刻。
——陈逸还说,邓心看起来好年轻啊。
我也不知道我说这话的目的是什么,褒贬不明。
——很正常啊,不辛苦持家的人怎么可能老去。
顾昕昕拿起电脑桌上的一罐木糖醇,扔了两个到嘴巴里嚼起来,目光没从电脑屏幕上移开,尽是类似“无所谓”“随便说说”之类的情绪。话要这么说起来,我还真的不知道邓心是做什么工作或者是生意的,但她似乎是不缺钱生活也滋润。要真这么下去,会不会等有一天顾昕昕两鬓斑白了,她还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模样。
——给我来两颗,我说你怎么还不去做饭。
——真当是个丘包叉(杭州话:类似于真是个吃货),邓心说她会烧的。
——她烧?
我被这句话镇住了,接过她递给我的口香糖,久久没有放进嘴里。
——是啊,所以你要准备好吃红烧盘子碳烤调羹之类的营养餐吧,你妈特调的。
——嗯,你们母女真是一个比一个凶残,厨艺青出于蓝胜于蓝。
顾昕昕说过我自从上了初中以后接她话头的胆子就越来越大了,从前不发觉,但是当我脱口而出这句话的时候竟然觉得我的转变是如此自然。顾昕昕总算把精力从网购中分出来,盘腿到电脑椅上看向我。
——我做的菜虽然不太好吃,但是我绝对是注重营养搭配的好不好,哪次有让你吃到生病过。
——你说的是丝瓜黄豆汤还是黄瓜炒茄子啊?
我报了几个她的“名菜”出来,这些都是让我得过心理疾病的菜肴。顾昕昕虽然功课和长相没话说,但她在料理方面是着实没有天赋的,我说的没有天赋,是指连后天都弥补不上的那种。但是她从来没让家里的钟点工进过厨房,一是节约费用,二是怕钟点工买菜的时候私自克扣。一个年轻靓丽的少女,能衍生出这种婆婆妈妈的思想,得被多少不确定因素催促过。
晚餐还真的是邓心亲自下厨的,菜上齐之后邓心洗了个手把围裙解下来挂在厨房门后的钩子上,动作一气呵成,讽刺得就好像她是这个家名义上也是实际上的女主人,并且每天为家务为生计操劳一样。
顾昕昕把筷子拿起又放下,最后难得得退缩了一下,用手肘捅了捅我,意思是让我身先士卒去给她试毒。我觉得她这就有点多虑了,邓心做的菜就算再难吃也不太可能毒死我们,笑话了,她这种每天把菜做得像鹤顶红的人,难道还会怕泻药之类的小CASE?
但是为表忠心,我还是在邓心略有星芒的眼神里夹了一筷子青椒牛柳放进嘴里。可怕的是不仅没毒,而且好吃,我差点庆幸到哭出来,但是这表情一被顾昕昕捕捉到,她立马见风使舵摆了副“没见识”“至于么”的脸色给我,然后一筷子夹到花菜上去。
我觉得顾昕昕是故意要沉默的,因为平时即使只有我们两个人吃饭,也总要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今天多了一个人,反而是一点声响都没有,好几次我的筷子碰到碗的边沿发出响声,都觉得是一种失礼。
邓心就坐在我的对面,我可以清楚无疑并且及时准确地看到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她好几次微微张口想要说些什么,都被顾昕昕看似无意的夹菜的动作给打断。和顾重光聚餐那天的记忆好像又重新覆上今天的新场景,我不知道是厌恶多过恐惧,还是恐惧压倒厌恶。
我更能感觉到的是,邓心的“闯入”是尴尬生硬的,不受欢迎的。
2008年1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