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色虽然不错,但在氛围的打压之下我也只是草草地吃完了,比起顾昕昕不紧不慢地步子,我显得有些懦弱地故意小跑进她的房间。她也紧跟我后把房门关上,一点也没有要去洗碗的意思。
——诶,她到底怎么了啊。
我扒着顾昕昕的桌角,又用指甲抠了几下,这些都是我无意识的动作,我紧张的时候周围的东西总会惨遭毒手。顾昕昕一巴掌把我的手拍下去,继续盯着淘宝首页。
——没吃饱啊?没吃饱再出去吃点,不要打我桌子的主意。你怎么还不明白啊,都快过年了,钟点工都放年假了,她当然要回来了,过几天她还要带我们去外婆家,要是不趁着这几天来讨好我们一下,我们怎么帮她在外婆面前演戏啊?
我已然忘了在得到这答复之前我脑海里那稍纵即逝的一点期许是什么,但是回想起来似乎每年都是这样的。一旦钟点工放假了,邓心照例都是要回来了,说起来是照顾我们,不过只是为了防止我们在外婆面前告状而已。顾昕昕对着我,从来没有什么善意的谎言,从第一年起她就把真相告诉我,那些年里我只觉得悲哀而已,今天却莫名响起了一两声冷笑。
是谁让我从心底里变得大胆狂妄放肆起来的,我想起我心底唯一的答案,窃笑从嘴边流了出来,被顾昕昕一句“花痴”给打破了差点要张扬着在我四周飞舞的忽忽悠悠的粉色泡泡。
我觉得今天的被子都是香的,我把半个脸埋进被子里,脸上微微刺痛,我故意不用眼睛开,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去摸桌子上的手机,小腿不自觉地抖起来。我以前从来都不觉得这冰凉的机器是可爱的,直到我每次触碰到它,都会有一股叫做陈逸的清泉汩汩地流进命定的掌纹里,让暗色的人生像被擦亮的火柴怵然生动起来。
我发着呆握着手机,陈逸今天还没发简讯来,而我正在心里盘算该用什么内容做开场白,想到后面脸渐渐烫起来,其实我也没想什么禁忌的事情,还在奇怪着,手心里传来一阵震动,我定了定神发现是陈逸打来的。
——喂。
其实我很少和陈逸打电话,传简讯居多。陈逸在电话里的声音比平时要特别一点,经过听筒的过滤,显得有些慵懒又漫不经心。
——杳杳,睡着了吗?
——嗯,睡着了。
——所以你在睡觉前特地克隆了一个自己出来接我的电话吗?
我咯咯地笑出声来,自从他这次回来过后,我们之间变得越来越能谈笑,最初的那些清冷静谧的窘迫似乎都在这一次的大变动里一同被挤压破了。虽然严格意义上来说,我们还是没有正式确认关系,但是我这的确是第一次有了恋爱的感觉。
——不是啊,其实我是陆佳云,我是替阿杳接电话的。
——哦,其实我是张孟轩,小佳云你怎么还不回来睡觉。
又是一阵让肚子都疼起来的笑意,我们两个光是把这几句对白笑完就已经三分钟了。恋爱就像是给生了锈困乏的齿轮上了润滑油,时间飞速顺畅地路过一个个甜蜜的场景。
不知不觉就聊了半个多小时,再要去回想先前的每一个细节,好像都挨个在谈笑里被模糊了。我抬起手看了看表,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又想起一桩事。
——对了,陈逸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问吧。
——万玲学姐……她交了一个美院的男朋友吗?
没错,我在看表的那一刻,冲进我脑子里的画面,是期末考试的那一天,故意缺考的雨天在纷纷扬扬的雪花下倚在电线杆上,落寞的神情半分暴露半分隐藏着,还有那句轻率而无奈的玩笑话。我知道虞天神缺考一定是为了万玲,虽然我对这个人每次好不容易有点好印象就又会很快被他放荡无逻辑的行为给冲垮,但我们怎么也算得上是朋友了,他还有一个学期就要中考了,如果可以帮到他的话,我还是蛮愿意的。
电话那头突然没了声音,我以为陈逸是生气了,才突然想起这其中牵扯到的可不仅仅是虞天神一人而已,他与虞天神不怎么对盘是一回事,还有就是我刚才没想到万玲跟古湘的关系。我只是知道陈逸和万玲认识,却忘了他们是通过古湘才认识。
——好像是吧,我有听说过,那个男的追了万玲很久了,但是万玲一直都不肯单独跟他见面的,最近肯让他来学校接人,大概是准备接受了吧。
陈逸的语气里全是耐心,我想他为我的愚蠢的话题找了最好的台阶。我的腿不受控制地弓了起来,现在正处于毫无安全感的状态。如果这话今天是张孟轩跟我说的,那我大可以当作是他添油加醋后的谎报军情,但是陈逸是绝对不会这样的。
是哪一瞬间呢,万玲曾经说过,对一个死心往往只在一个瞬间,那么又是在哪一个瞬间,令她决定要连那些复燃机会渺茫的死灰都一同清扫干净,是不是就是我亲眼见证过的,她把画着虞天神头像的画纸揉成团的那一瞬间呢。
可能性有太多了,可是更令我寒心销志的却是,感情在现实中的保质期与陆佳云那些装在彩色封套里的碟片完全不同,电视剧里但凡是主角认定了谁,必定是从一而终的,但是真正的人心却是朝秦暮楚颠三倒四。
——杳杳,杳杳,怎么了?
见我没动静,陈逸把我从浑沌的思绪里救了出来,我应和了两声示意我还在听着。
——你跟万玲认识?为什么打听她的事情啊?
——嗯……刚刚认识的。
陈逸轻轻叹了一声,他一定以为我在撒谎了,一定是以为我是因为虞天神才认识万玲的,一定又以为我和虞天神还有很频繁的互动。我想解释,又害怕解释反而适得其反,支支吾吾了半天,陈逸又很友好地为我铺好了台阶。
——杳杳,很晚了,该睡了吧。
——嗯,晚安。
——晚安。
他让我先挂了电话,在屏幕黑下去之后我才回过神,整个人缩进被窝里,再也嚣张不起来。我在想,我和陈逸的新鲜感究竟可以维持多久,在一年后,几年后,我们在电话里的对白还会带着明艳可爱的拌嘴吗,还是沉默无言地等待对方寻找下一个话题,你一句我一句机械冷漠地进行着多年来的习惯,任凭静谧硬冷的灵魂疏离横亘在我们之间。
如果感情需要从淡漠被分离出去的话,像万玲和虞天神那样轰轰烈烈地有了矛盾再分开,会不会还比较精彩?
我越想越觉得心里发怵难耐,在床上翻过来又覆过去睡不着,被子快被绞成麻花,后来猛地一摸额头,带下一层冷汗来,这才意识到身体好像出现了什么状况。我把床头的台灯打开,靠着床头柜坐了起来,刚起身就感觉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全身的气力顷刻之间被抽空,喉咙口阵阵反酸。
我掀开被子胡乱穿了拖鞋冲出房间,但是还没坚持到厕所,就在走廊上突然腿一软扶着墙吐了出来。难闻的气味让吐的欲望愈来愈加重,并不是心里难过却也逼出不少眼泪,胃里还在继续翻腾,喉咙里发不出半点求救的声音,在不过短短一分钟里我好几次觉得自己快要晕厥过去。
后来是谁先开了房门把走廊上的灯打开了我并不知道,也不知道是顾昕昕还是邓心把走廊里的污秽物打扫干净,因为在走廊里的灯亮起来的那一刻我意志一松终于晕了过去。再次忍着欲裂头痛半睁开眼时我已经靠在了顾昕昕的怀里,场景是出租车上,窗外的夜景快速倒退,又一阵头晕上来,顾昕昕用冰凉的手心把我的眼皮盖上。
——睡一会吧,到了医院再说。
我点了点头,却发现连做点头这个动作都会让我身体发酸,于是干脆放弃挣扎,好好地靠着顾昕昕,却再也睡不着了。
急诊室里还是同样的匆忙,和压抑,白色的病床被推来推去,消毒水的味道呛进鼻子里。急诊室里的医生还是我上一次发烧的时候为我看诊的那个,但是他显然已经不记得我,不过也确实,他每天看的病人那么多,而我又平凡到不被忽略都是奇迹。
他翻了翻我的眼皮,大概地问了我的状况,我嘴里阵阵发苦,吞口口水都觉得喉咙紧缩的疼,但还是得如实地把所有的症状都说给他听,毕竟在顾昕昕她们出房门之前,所有的症状都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我躺在床上头很晕……但是睡不着……后来出了冷汗……然后坐起来就觉得胃里不舒服……后来就吐了……
总算支撑着力气交代完了病情,医生又抬头看了看我的脸,眼镜片上一抹流光,终于毫不费力地给我下了结论。
——小朋友你食物中毒了啊。
——这不可能的啊,我们是在一起吃饭的,为什么我们没有中毒!
邓心第一个叫了起来,的确,如果我是事物中毒的话那肯定是她的晚餐出了什么问题,她当然不想惹麻烦上身。
医生被邓心的叫声吸引了过去,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手掌张开往下压示意邓心先不要激动。
——你们今天到底晚上吃了什么?
——炒花菜、栗子烧鸡、青椒牛柳、椒盐土豆还有一个番茄蛋花汤。
医生捏着下巴思索了一下,很快就觉出了不对劲。
——栗子和牛肉一起吃不呕吐才怪,你在家里每天烧饭的怎么一点常识都没有。
顾昕昕在一边轻笑了一下,我知道“每天烧饭”这几个字正中了邓心的下怀,是一发伤害力不小的“冷箭”。
——可是……可是我不是吃了吗,对了……我最近在减肥所以没有吃牛肉。那昕昕你呢,你不是没事吗?
邓心还是不死心,虽然我们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但是我知道她不喜欢输,也不允许自己输,所以在受了嘲讽之后必定是要为自己辩白的,她抓着顾昕昕的肩膀试图抓住一根浮木,谁知道这却是一根灌了铅的毒木,一意识到她的接近,就拖着她一起沉到最底。
——我不吃栗子的。
顾昕昕冷着脸给出了最后一击,给她下了“不了解自己大女儿的饮食喜好”和“害得小女儿食物中毒”两重罪,推开了邓心走出急诊室。
2008年1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