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增说得上劲,又道:“其实秦军那几个狗将军也没什么本领,他们的阵法是有破绽的,他们做的那个分层防守的阵势就很没水平。你想,他们要是把分层的队伍合为一军,那就更容易调动,不但可以 守,而且可以攻。现在他们是无法组织进攻,就是防守也十分被动,容易互相扰乱。”
范增呱呱呱快嘴说着,见项羽有些不理解,就一把抄起自己的筷子,看看,又伸手抓来项羽的筷子,合在一起,说:“这一根筷子好比一层秦军,他们起码有四到五层。如果他们是合起来的一大股,我 们就很难打破。”范增用力拗手中合着的四根筷子,拗不断。他又说:“可是他们现在是分层的,就是分开的,那么要打破他们就容易得多。”说着拉出一根筷子,双手一使劲,筷子喀嚓断为两截。又 补充说:“而且前一层乱了,就会影响到后一层,最后是全部大乱。”
项羽越听越认真,听完了半晌不言声。突然又问:“那,英布怎么打不破?”
范增一愣,想了想,道:“这不但要有大的兵力形成力量,将士们更要有股拼命式的冲劲,如果打了两层就没劲了,当然是前功尽弃。”
项羽愣神想了想,突然一拍桌子站起来,大声道:“好,我们就这么打!”说了,斟满一碗酒,端起来咕噜咕噜一口气喝个干净,喝完还啪地把酒碗狠狠摔在地上。他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眼睛里精光 暴射。
范增倒有点胡涂,问:“什么‘我们就这么打’?”
“就是你刚才说的,集全部兵力,拼出命去冲!”
范增想了想,犹犹豫豫地问:“我刚才说的好像是秦军阵势的破绽吧?”
项羽道:“是呀,我们就是要利用它的这个破绽。”
范增想了想,还是犹犹豫豫地问:“你是不是想,想拿我们楚军的全部兵力去冲、冲那个秦军的阵?”
项羽坚定而开心地说:“很对,老人家,拿我们楚军的全部兵力去冲秦阵!”
范增的神色刹那间变得惊惶,刚刚喝下肚的酒也变作冷汗,从他花白的头发丛中四下渗出来,弄得他满头满脸都是水。范增不管,背了手,开始围着酒桌打圈,步子又急又快,嗖嗖嗖的,活像只被关急 了的老鼠。
范增现在完全顾不上形象了,他打着圈,嘴里念念有辞:“我想过,我不是没想过。我想过,我不是没想过!这太危险,风险太大。这太冒险,风险太大!”
突然,范增冲到项羽面前,握紧双拳举过头顶,愤怒地、绝望地喊:“你知道吗,这是赌命!我们毫无胜算,我们兵力太小,弄不好就是全军覆没!全军覆没啊!”说完,他一下变得十分悲伤,重复道 :“全军覆没啊!”眼泪也随着下来了,一副心力交瘁的样子。
项羽的目光变得柔和了,语气却依然坚定,说:“老先生,就像你刚才说的,现在已经是短兵相接了,我们的粮草也不够了,要打,只能拼命。拼命就拼命!”
范增拨浪鼓似的摇头,道:“拼命不是办法。要是拼完了,怎么办?”
项羽短笑一声,道:“拼完了我就死了,还有什么‘怎么办’!”
范增又大摇其头,道:“你是上将军,不是小卒,做事不能这样草率。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你的举动关系到国家安危呀。”
项羽不耐烦了,火道:“什么孙子老子的!你说,我们为什么出兵?为了救赵打章邯。我项羽为什么杀宋义?还是为了救赵打章邯!不打,我项羽就和宋义陈余那班家伙一样,是孬种!打,才是为国家 ,才是我项羽!”
范增也火了,嘶起喉咙叫道:“项将军,你别以为老夫我也是孬种!你带的要不是我楚军的全部精锐,老夫早就提出让你去拼命了,拼完拉倒!况且兵法上还有‘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一说,拼命本来就 是一计!可现在,万一我们拼光了,就凭刘邦那个破队伍,还能撑起我楚国的天下吗?”
项羽听了,突然发出暴笑,眼睛中更是精光暴射。他用手一拍范增肩膀,差点没把范增拍垮。项羽道:“老先生,你总算说了一句好兵法:‘置之死地而后生’!”
项羽突然间变得面目狰狞,他咬牙切齿喊道:“‘置之死地而后生’,老子今天要的就是这句话!”说了,大步走到帐口,喝道:“传令官,快叫各营将领速来大帐听令!”即转头对范增道:“全军夜 渡漳河!”
四
项羽率领驻安阳楚军连夜渡过洹河还有漳河,与英布的队伍合为一军。项羽下令,将所剩粮食除本日与明早应用之外,全部做成干粮,分配每一将士三日食用所需。又将全军分作五队,英布、蒲将军、 季布、项它这四员猛将和他自己各领一队。安排妥定,即令全军饱食早寝,养蓄精神,准备大战。
次日晨,漳河上下水雾弥漫,寒鸦声声,诉说着凄凉,旷野悲风也阵阵应和。残年将尽,眼见老天爷也提不起精神了。
早餐毕,项羽披挂整齐,出营喝令整队。面对楚军几万将士,项羽下令,把军中所有做饭的锅釜,统统砸毁,把漳河中所有的渡船,通通凿沉。不一时军士来报,令已执行。项羽又令:将全军所居庐舍 帐篷营寨,一概烧个精光。顿时冲天大火扑面而起。烟火之中,雷鸣般响起项羽的吼声:“弟兄们,我们此次出兵,是为了打章邯,灭秦军。上次定陶一仗,我们被章邯偷袭,很多弟兄和我项羽一样, 有自己的亲人、乡党被秦兵杀死。我们要报仇。我们都是堂堂七尺男儿,手中有刀枪,不为亲人兄弟报仇,就不是英雄,不是男人,生不如死!今天就是我们报仇的日子。现在,全军的粮食,都在弟兄 们身上,我们的住所和渡船也毁了。我们绝无退路!要活命,要吃要住,就要消灭秦军,夺他们的粮,夺他们的寨,夺他们的命!今天这一仗,不好打,秦军兵多势大。我们只有拼命,才有活路。我项 羽决心带弟兄们杀一条活路出来!每个弟兄都要跟紧队伍,奋力冲锋杀敌!好,现在我做全军先锋,出战!”
项羽话音未毕,军伍间冷然腾起一股杀气。全军将士明白,要死就是今日,要不死也是今日,全看搏命的结果。于是人人便将那思亲怜子之情,暂且抛开,将那伤痛寒病之苦,暂且忘记,将那个人恩怨 好恶,暂且丢掉,人人心中现在只有一个字,那就是“杀”字,人人心中现在只有一股气,那就是杀气。那原是蕴藏在人类心底最深处的一种原始、野性的力量,可今天,项羽用人所皆有的求生存的欲 望作符咒,把这股杀气唤了出来。
这时太阳也升起了。这个傻乎乎的圆球吊在水汽弥漫的漳河上空,桔黄的光色在冬日白雾里努力挣扎,给凄凉的旷野平添了几分悲壮之色。
项羽跨马在队前昂然而行。项羽的马高大雄壮,通体漆黑,人称“乌骓”,日行千里,乃天下名驹也。项羽手中提一根铁槊,百十斤轻重,乌黑闪亮,乃天下利器也。项羽其人,二十五六年纪,血气方 刚,金刚也似身躯,力能拔山,气吞万里,乃天下英雄也。此人此马此槊,谁人见了不喝彩,真可谓天下绝配!
楚军前行不远,便见秦军横兵当道,严阵以待。项羽既不停马,也不出声,视眼前若无物,任由乌骓径行。楚军紧紧相随,无声。个个刀枪在手,寒光冷然。
楚军进至秦军弓弩射程内,秦军鼓噪如雷,箭矢如蝗。这时就见项羽一挺铁槊,暴喊一声:“杀!”催动乌骓直闯秦阵。
秦军摆的是个防守阵形。前四排是弓弩手与带刀盾牌手交叉替护,抵挡敌方冲击之势。后面是长枪手,与敌缠斗。再后又是弓弩与盾牌,守住防线。两侧是车骑队,向敌阵中或阵后包抄出击。项羽的乌 骓奔行极快,转眼即到秦军阵前。项羽挺槊直出,当当几下,搠翻几面盾牌,横槊一荡,扫倒一群弓弩,遂跃进敌阵,在长枪林中左冲右突。楚军英布、季布、项它、蒲将军诸将跃马挥刀跟进。顿时, 楚军队中突然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喊杀之声。那杀声凄厉,那杀声雄壮,那杀声只能从人的生命之根底部吼出,是最人类的、也是非人类的吼声,那是噬人的吼声。楚军战士嘶喊着冲入秦阵,个个疯狂, 血红了眼奋不顾身地杀杀杀。
俗语道,一人敢死,百人莫敌。此时楚军几万人,人人舍生忘死,这种冲力谁能抵敌?故而秦军的第一道防线,顷刻瓦解。
秦军指挥围攻巨鹿城的王离、苏角、涉间将军得知,防守楚军的第一道防线接战不久,即被攻破,大惊。他们带的秦军,乃是打胡人打匈奴的正规军,是野战部队,这么快就让人攻破,岂非怪事!看来 今天遇上对手了。王离当即下令调整军阵:令第二道防线的车骑队退至第三道防线,第三道防线的弓弩手与盾牌手进至第二道防线,第四道防线的车骑队进至第三道防线。又令:第二道防线的步军遇楚 军来攻,可且战且退,待退至第三道防线时则需严防死守,把楚军挡在防线之前,而由第二、三、四这三阵合组的车骑队反击楚军,先摧其锐气,进而一鼓灭之。
车骑队可称之为那个时代的装甲队。每乘车骑由一至五匹战马、一辆大轮高档板战车、一驭手、三至七名战士组成,驭手和战士都经过专门的挑选训练,力大艺精,刀弓娴熟,堪称军中武士,且每一战 士、驭手,每匹战马都是全身铠甲。在战斗中,每乘车骑的战斗力可抵近百名步兵,特别是利用车骑队的快速冲力,去撞破敌方的步兵阵,或包抄歼敌,或反击强敌,均有奇效。车骑队是不易培养的, 不仅费用大,还需有人才。秦始皇所以能包打天下,他的部队能大用车骑军,是一重大优势。今天,王离在战情紧急之时,又祭起了老法宝。
项羽在破了秦军首阵之后,并不休息,挥戈直进。破秦兵第二阵也没费大劲。因为楚军撵着秦军第一阵溃兵的屁股追,边追边打,这样混缠着来到第二阵,让第二阵上的弓弩手没办法放箭,只得一起裹 进缠斗,也无法执行王离将军“且战且退”的战术命令,因为连阵形也无法保持。况且项羽容不得秦军步兵的且战且退,他的乌骓马快,楚军中所有的马兵又都紧随着他,很快就把大局已定的第二阵步 战抛下,插往敌后。
一直飞奔在前的项羽突然勒住乌骓。远处开阔地上,就见百十乘秦军战车排成行列奔驰而来,掀起的尘土弥漫了半个天空,马蹄与车轮的混响声若沉雷,气势磅礴。项羽不是没有见过战车,但他确实没 有一次见过这样多的战车。这该怎么搞法?
项羽正在愣想,他身后的马队跟上来了,而前面的战车群也逼近了。项羽回头看他的战将。战将们全都呆呆盯住逼来的战车群,不少人吃惊地张大了口,一副不相信的样子。项羽不服气地一撇嘴,放马 就要前冲。
忽听一声高叫:“项将军且慢,先让小将我来斗一阵!”喊声中一骑飞出。项羽认出马上人是将领季布。季布春天来投军,性情沉稳刚毅,武艺好,胆气壮,很快崭露头角,以战功升为将,项羽很欣赏 他。
季布拍马疾行百余米,挡在秦军车骑队前面,举起手中长刀,高喊:“谁敢与我对阵?”
那时打仗,除偷袭、埋伏之类不算,一般有两种打法。一种是两军对阵,双方首领没话说,一挥令旗,兵将齐上,一场群殴,比拼的是实力。还有一种,两军对阵,双方先各出一将单挑,胜方得势,则 为攻击方。但像今天这样,季布以一人一骑挑战对方车骑,却是少见。
秦军车骑队慢慢停住战车。其中一乘前行出列,车上弓弩手叫道:“好汉,你这是自寻死路,休怪我等无情!”
这乘战车上共六人,驭手而外,三名长枪手,是杀敌主力,一名弓弩手,主射敌方战将,一名短刀手,保护驭手和战车安全。
季布不说话,踹马奔前。对方驭手也喝马撞来。双方马头将及相碰时,就见季布把马向左一勒,那马恰恰擦着战车车辕的右边遛过,紧贴战车右侧。战车前部的一名长枪手伸出枪探出身体来刺季布。说 时迟那时快,季布左手放开马缰,抓住已到眼前的长枪前端,拿着刀的右手斜上猛击,刚好砍中那枪手的面门。这时车马错过,季布已到战车后部。季布拍马转身,就势将左手夺来的长枪奋力向战车后 部一名长枪手投去,正中其胸前护心铜镜,因距近力大,就听咚地一响,那汉子仰天而倒。这时战车上嗖地射出一箭,也因距离太近,季布躲闪不及,被箭射中右臂,手中长刀掉落马下,哐然有声。季 布一声怒喝,左手拔箭,拍马追车,那战车前端的驭手也因不见了目标,正在勒马转头。季布赶上,贴近战车左边挡板。他用带伤右手抓住挡板,左手抽出腰间剑,向上横劈,砍倒挥刀而来的短刀手。 好季布,发一声吼,借右手力,从马上腾身而起,跃上战车,手中剑横出直进,霎时将战车上所剩的长枪手和弓弩手砍倒,又把剑勒在驭手脖子上,喝道:“停车!”两方将士全看呆了。
项羽见季布赢了头阵,兴致大起,也不言声,举起铁槊拍马前冲。乌骓腿快,奔到一辆战车跟前,车上的驭手还没回过神来。等那驭手知道应该有所动作时,项羽已然让过马辕,将乌黑铮亮的长槊槊尖 ,指在了他的喉咙口。那驭手松了手上马缰,也准备投降。然而他的运气没有前一个的好,就在他松手的刹那,铁槊深深扎进他的喉管。而且项羽双臂一紧,把驭手整个儿挑在槊尖上,拿他的身体当扫 把,向战车上猛扫过去,不仅挡住了已刺射过来的长枪利箭,还把战车上的战士通通打倒。
如果说,刚才季布单骑斗战车,已经让人惊诧莫名,那么项羽的这一挑之威,更是匪夷所思。车骑兵个个心寒。
这时楚军马兵全部冲上来,五六骑围住一辆战车游斗,有如群狗搏狼,也似群狼斗虎。车骑兵乃属军中武士,个个都不是光吃干饭的,他们本来干的就是打死仗这个行当,临了绝境,也知道只有夹紧屁 眼死拼这一招管用。再说楚军中像项羽、季布这样的猛龙也没有几条,战车又是居高临下,车骑兵又是全身盔甲,两方比较起来,还是车骑兵更有优势。于是双方就红着眼、横着心搏命。战场上只听见 刀枪碰响,马蹄奔响,骨头碎响,和喉头在用力时的吼响。那真是直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江河呜咽,山川垂泪,爹娘嚎啕,妻儿伤悲,风雨如晦,草木成灰。惨哪!
正杀得紧,后面楚军步队已消灭了第二阵的秦军,呼啸而来。按说车骑马骑相斗,与步兵无关,而且步兵掺和进去,也只有挨马踢挨车碾的份。可这班楚军今日是非同寻常。一来原始野性一旦被激发, 控制不易,二来这野性在拼杀中又得鲜血滋润,更增了狂气,所以他们现在凡是还活着的,个个都成了天王老子,完全忘记了怕,哪里有杀声就往哪里冲。他们根本不管什么车骑马骑,只要分清了自己 人和敌人,舞起刀枪就上。
顿时,就听一阵狂喊,岂止是狂喊,简直是欢呼!楚军步兵蜂拥而上,杂进车轮马蹄之中,左奔右跑,前躲后闪,大呼小叫,有的剁马腿,有的扎马眼,有的砍车轮,有的抢马缰。更有那身手矫健的, 口里衔住快刀,攀攀扯扯扒上战车,抡刀一阵乱砍,只顾了撒气快活,哪还管性命死活。不一时,一支雄风凛凛、战意正酣的秦军车骑军就被鼓捣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楚军大胜。
项羽已是杀得浑身血红。不是他自己的血,是敌人的。他杀得痛快、兴奋、酣畅,脸上显出不可一世的傲笑。项羽抬头看看,日已傍西,再向北看,远处是秦军大营,大营背后,隐隐可见巨鹿城那高高 的城墙。项羽下令,各队整整队伍,稍作休息,吃点干粮,再去夺取敌寨,做我军今晚的宿营地。
令下才不久,龙且将军匆匆跑来,慌道:“上将军,不行哪,弟兄们都要垮了。”说着把手向四下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