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羽看去，就见刚才还生龙活虎般的楚军战士，现在都一窝窝挤坐着，个个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又有人抚着伤，抱着脚，呻唤不已，也有人仰面贴在荒草地上，鼾声大作。各色兵器都随地乱抛着。原 来楚军战士今天奔进几十里地不说，连打三场血仗，又没吃东西，一身汗透的衣衫，此时一停，立刻冰凉凉裹住身体，被北风一吹，饥寒难耐，加上精神头一松，顿时就熬受不住。
项羽大惊，道：“啊呀，这可怎么好？”
龙且道：“只有去抢秦军营寨，让弟兄们休息。”
项羽腾地起身，道：“好，我带马队夺营，你带步兵慢慢跟进！”说着话，人已飞身上马，喊一声：“马队跟上！”打马绝尘而去。
项羽心急，催拍乌骓，转眼来到秦军营前。秦将王离领一堆乱糟糟的败兵当路挡着。项羽根本没有停步的意思，任马前冲，挺起手中铁槊，对着王离当心便刺。王离看这一槊来势汹汹，一偏马让开，反 身挥刀，杀向项羽前胸。项羽无心纠缠，等他大刀来离胸口不足半尺远，双手持铁槊奋力一个挡击。就听哐当一声，那大刀顿时被震得脱了王离的手，斜飞出去。王离有些不相信地看看自己已然空了的 两手，再瞥一眼挺槊冲来的项羽，慌忙抓了马缰，勒转马头就逃。项羽没情绪去追，拍马舞槊杀进秦军队伍。那班军士今日已领教过这天神将军的手段，发声喊，四下逃散。项羽也不管，认准秦营大门 直冲进去，摆弄着铁槊，挑挑磕磕的，撂倒撞上枪口的倒霉蛋，一面驰骋呼吼，以驱赶秦兵出寨为事。等英布带了马队赶到，秦军大营已是空空如也。项羽单骑停在营寨门口，下令道：“快去搜索残兵 。在空地多燃篝火。找炊具烧热水。”
寒夜的天空蓝得透彻。碎银般的星星散散漫漫撒开，不似贴在天上，倒似悬在半空。一弯略带乳黄的新月知道天气太冷没人欣赏她，肆无忌惮地翘在一边，痴想自己的心事。
楚军将士们现在的确顾不上看月亮，他们宿营在秦军寨里，烤火的烤火，睡觉的睡觉，吃饭的吃饭，查哨的查哨。项羽就在四处查哨，查了哨又去看伤员。
项羽见季布坐在篝火边，右臂上缠着块衣襟，就过去挨着坐下，说：“季布，你真是我们楚军的勇士！你打战车的那几手，实在漂亮！”
季布看清了说话的人，忙道：“谁敢在项将军面前称勇士，那真是瞎了眼。”
项羽笑道：“勇士就是勇士，在谁面前都一样。”又道：“今天这个仗，打得可是真痛快！”
季布道：“是痛快。项将军，这一场大仗要是打赢了，今后我们楚军就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了。”
项羽听了哈哈大笑，大声说：“我项羽带的队伍就是要打遍天下无敌手！这也是我带兵的志向。谁不服，不要废话，战场上见个高低！”又问：“明后天还有大仗，你还能打吗？”
季布道：“我一点小伤，能打！不知队伍怎样？”
项羽道：“步军太疲劳。不要紧，只要将能打，兵就能打！”
季布道：“是。现在章邯的兵马屯在棘原，在看我们和王离相斗的结果。要是我们吃不下王离，甚至不能很快吃下王离，他就会趁机压上来吃掉我们。只有赶快打掉王离，章邯才不敢轻动。”
项羽咬着牙道：“章邯这老猢狲！等我杀了王离，就去揭他的天灵盖！”
第二天战端重开。项羽是死拼，王离是死撑。这种死仗打到后来，战场上已经不再有呐喊声，因为将士的嗓子都喊哑了，也不再看见丰富的情绪表达，因为都打得太累了，交战双方因而真正做到、也只 能做到“用刀枪说话”了。
战场周围一直有很多人马在观战。面对这种无声的不好看的交战，各路诸侯义军一点也不敢喝倒彩，而是越看越怕。另一边的章邯则是越看越心虚：连秦军的精锐都招架不住，我还打得赢吗？
这一天打下来，楚军把秦军撵得围着巨鹿城的墙外跑了两圈，像是跑越野赛，结果秦军完全崩溃。斗将方面，英布生俘了王离，龙且将苏角斩首，剩下一个涉间觉得实在挂不住面子，干脆躲进军帐，点 起一把火，把自己连同军帐一齐烧了个灰飞烟灭。
一直被困在巨鹿城里的那位赵王，这天他觉得脖子和眼睛特别累，因为他站在城头当了一整天的战地观察员。当时没有望远镜，只得伸长了脖颈眨巴着眼那么瞧。好容易瞧出个好结果了，赵王连忙下令 大开城门，派丞相张耳去迎接伟大的项羽将军进城。项羽一口回绝了。还有章邯那厮屯了重兵在附近呢，如果不乘着战胜余威去咬他一下，一旦他真的挥军猛扑上来，那么后事如何，谁也不能断定。
第三日，项羽率军猛攻章邯部守护的甬道，那股冲劲，似乎决心要找章邯决一死战。楚军连续三战三捷，破毁了甬道嫌不够，还将兵锋直指章邯大营。章邯这时真的是怕了。而他的兵将们则早已怕得迟 钝，一个个看去反而是副满不在乎的英雄相，都有些像项羽。弄得章邯现在除了“不知彼”而外，还得新加一个“不知己”。昏头昏脑之下，只好退兵了事。
五
在战争中，军队的威风是打出来的。楚军破釜沉舟，以寡敌众，三日九仗，歼王离，退章邯，这些都是有目共睹之事。所以，不言而喻，楚军现在成了爷。楚军成了爷，项羽自然也就成了老太爷。这是 一种自然的事情。就如一个男人，二十多岁了，找个女人一起住，忽然在某一天发现出来了一个儿子，他也就成了爹。这很自然。过了一些年，这男人的儿子忽然在某一天又带来一个小子，这男人于是 就成了爷。而后再重复一次，就是老太爷。这些都很自然。而自然之事，自然之物，往往才最有力量和信誉。
打了大胜仗，项羽和将士们一起喝痛快酒。正喝得高兴，有军士来报，各路诸侯部队的首领带着羊酒礼物，前来拜会。
如果说在战前，项羽会因为诸侯们不敢联兵救巨鹿而气得连骂人都不会了，还要用酒消气，那是因为他还把他们当人看。现在不一样了，因为项羽现在是老太爷了。项羽骂道：“我和弟兄们正喝得高兴 ，这班孬种偏来打岔坏我兴致。叫他们滚！”
座中英布连忙起来拦。英布一脸快活，道：“上将军这就过了。人家好心好意的来了，还带了羊酒礼物，为什么不见？”即转头对军士说：“你去告诉那班杂种，要见我们上将军可以，可有一样：他们 得跪着从营门口爬进来。你去说，这还是多亏了我英布将军的面子，要不然，他们就回去等着挨揍吧。快去！”军士笑着去了。
英布又拉项羽到大帐中间坐下，又令侍卫大开帐门。众将士呼呼哈哈的，等着看好戏。
果然，过不了一会儿，就听寨门那边欢声陡起。又一会儿，就见七八个穿铠甲的壮汉手脚并用，在地上爬着过来了，后面跟一群载歌载舞的楚军士卒。
项羽看了笑骂道：“这样的孬种也配带兵！给我的伙夫提鞋都嫌窝囊！”说了顾自喝酒。那班爬汉进了帐，头也不敢抬。领爬的将领哆嗦着说：“楚军神威赫赫，上将军神勇超凡，我等甘为驽驾，提鞭 随蹬。我等愿奉项上将军为各路诸侯军队共同的上将军，乞请项上将军俯允是幸。”
项羽不理他，只管自己喝酒。
英布便道：“我们上将军说了，你们这号孬种，给咱楚军的伙夫提鞋都不配，你还想给项将军去提鞭？你提得动吗！”那班爬汉无言以对，只是捣蒜般磕头。
季布见状，去项羽身边低声说了几句，项羽默默点头。季布便对爬汉们道：“诸位将军，你们奉了救赵的王令，却畏敌如虎。眼见我楚军与强敌拼命，又不施援手。所以，说你们不配为士为将，并不冤 枉诸位。现在我上将军看在一致灭秦的份上，接受你们的请求，做各路诸侯的上将军。可是，今后你们要是不遵我上将军的军令，宋义就是你们的榜样！你们走吧。”
项羽此时突然怒喝一声：“滚！”
爬汉们心胆欲裂，一个字不敢再吐，滚滚爬爬地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