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不见,故城依旧,感觉却仅有四字:物是人非。
革辂主色为泥银,镶嵌四块圆形黄革,垂挂三层白缎幨帷,车轸上绑四根白缎系带,座位四周环以朱栏,辂有两辕,套两匹常马。这些规格皆出自官制。车舆内铺席,席上坐一女子和一女娃。
女子头戴厚缎所制帷帽,上嵌水滴月光石,下缀皂纱,垂蔽真容,只金丝祥云短襦托衬出上半身的窈窕婀娜。女娃肤色略黑,只一双杏仁眼,黑白分明,清澈有神。
车外衡轭挂有銮铃。銮铃精巧,铃上镂孔,内有石丸,车一动石丸叩击铜球,发出清脆之音,引得女娃频频观望:“娘亲,那是什么,怎和大灰的不一样?”
所谓大灰,乃是一头毛长耐寒的双峰骆驼。大灰脖上有咚铃,生铁所造,直径约一尺有二,形如庙钟,因体积过大声响较闷。
“是銮铃。大漠风沙多,咚铃响音绵长悠远,可保骆驼不会丢失;而官制革辂上的銮铃,数量越多,则越显示着官员的尊贵——”女子耳闻銮铃之音,低喃,“三品大员车舆四銮铃。方清海——我也算沾了你的光,在这长安城里尊贵了一回!”
女娃听闻她口中人名,心头微跳,极想引她多说几句有关那人的话,便道:“娘亲,你不喜欢銮铃?”
女子帷帽晃动,心道:不喜欢的何止是这将车分为三六九等的銮铃,还有长安城里过于精细安逸的日子。
女子撩开白缎,皂纱遮眼,所视模糊,却仍清晰可见紫陌之上,车水马龙,坊间熙攘,端是一片富贵盛景。
这些落入她眼中,却浸蔓成滔天的骄奢淫逸。
边关苦寒,仅靠一曲悲怆的羌音就能沉淀下人们心中所有的不安;京都繁华,再动人的丝竹管弦也压抑不住世人饕餮不止的**。
她咀嚼其味:世人多爱繁华,却忘了要堆砌这偌大盛世付出的不只是累累白骨,还有那稀薄如水易随风而逝的温情。这温情里所谓的父母手足,挚爱弱子之情,都挡不得功名利禄和富贵荣华的**。
车舆又行半个时辰,抵至朱雀门。
颛国皇城十三门,唯有朱雀门的长度规格恢弘气度,最能完美展现出皇家的千般尊严和万般气象。朱雀门前,禁卫成行,车舆成列,放眼望去,黑白相间斧形花纹衬底的藏青色侍卫服,铺天盖地。
“腰牌!”一声高喝,声如洪钟,一面色黝黑,身着校尉服的监门排众而出,“出示腰牌!”半晌,车舆上沉沉垂翳的幨帷毫无所动。
监门校尉拧眉,冷瞪驾车的黑皮精瘦男子,后者却似老僧入定般淡定沉默。风大,按说春末夏初之风该是暖的,可从朱雀门中刮出的风却裹挟着森然寒气,让人无端发冷。
静默里,监门校尉的手,缓缓移向腰间的狮头跨刀,可一只从白缎幨帷里伸出的手让他滞了动作。
那是一双握惯刀枪弓矛的手,掌心生着厚茧,纹路混乱。它一翻,腰牌如出鞘的剑,劈开阴霾,直射监门校尉。
他冷眼,覆手去接,却被那腰牌上的力道带的后退了半步。那只伸出的手感受着从朱雀门里吹出的冷风,缓缓地、极慢地垂缩回去。
那校尉惊怔,方才他看见,那只手背有伤疤,从虎口出发,横跨整个手背,延伸至尾指末端,一路虬纠狰狞,可想当日受伤的凶险。
受如此重伤,这只手早该已废,可它仍沉稳有力,似还能听见那伤疤下磅礴不息的脉搏。
他验定腰牌,抬眼回递,朱雀门中的冷风奔腾而出,吹动旌旗猎猎作响,亦卷起白缎和皂纱,刹那间车中人容颜如电,令观者迷离。
居然是她?
待车舆摇着銮铃远去,监门校尉才吐出憋在胸腔里的气。
颛国以武建国,如今百年已过,国人多崇文轻武,此状令边境邻国皆蠢蠢欲动。
年初,吐蕃犯边,河西节度使苏钊令一名年轻副将,率弩手两千人,对决吐蕃两万人,战于祁连城下,自晨至暮,散而复合,贼徒大溃,散走山谷,哭声四合。以少胜多的荣耀,令那副将名声大噪,被皇帝破格提为云麾将军。
其实颛国良将本多,可此人备受瞩目,不仅因她的女子身份,更因她的婚事也是震惊朝野。
六年前,那一品诰命夫人夏眉烟,与户部尚书方清海和离。恩断义绝时,夏眉烟对天盟誓此生再不踏入京都半步。
六年过后,世人早已忘了这件旧事,却因她大败吐蕃立下大功,这流言就又流传起来。如今不过小半年,流言刚歇,她却怎又出现于京都?
颛国内廷以大明宫为首,而大明宫又以太液池为中心。
池中建蓬莱山,池周布置曲廊,边侧殿宇厅堂、楼台亭阁罗布,寝殿在池南。
夏眉烟心头一算,此等凉殿花费的银两少说也要几十万两,正逢外忧内患之际,边关将士百战死,粮饷微薄,而这皇宫内院,除了应有的体面礼仪外,还要如此费尽心思以求安逸,真真让人心寒。
夏眉烟气息一屏,弧度优美的左脸,漾出半朵酒窝,一双杏仁大眼却挟着森然寒意:“娘娘宣的是方迟眠之母,并非边关守将。女官大人不必大礼。”
为夏眉烟引路的,是尚宫局司言司正七品的女官柳典言,她入宫八年,生死早已见惯,是以望着夏眉烟右侧脸颊小指粗长的旧疤,眸里毫无探察之意:“月妃娘娘有孕易热,此刻正在前方自雨亭等候将军,请将军自行前往!”
夏眉烟两年前方听闻自雨亭之名,坊间传言这自雨亭,乃是于亭顶蓄积雨水或泉水,天热时水由上而下,如落雨。
人在亭内可享受降温之效,在亭外亦得观赏之乐。夏眉烟往前望去,但见曲径通幽处,有凉殿一座。
凉殿修于水上,殿门前是青翠竹节拼砌的小路,长约两米。路侧围有墨竹为篱。殿东是一巨大水车,直径堪比两个凉殿高度,轮轴辘辘作响,正卷动了湖中之水,浇灌于凉殿殿顶,这设计可谓是匠心独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