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回銮比去时行程更快。饶是如此,大军抵达宣府的时日仍比预期的要完了两日。至宣府,守将出关百里相迎。留下大军安顿休整,御驾并皇帝亲军只停留一日,第二日便启程回京。
此时已近三月里,关内春风已绿杨柳岸,正是草长莺飞遍地花开的时节。
我在宣府见到清荷。一别数月,她倒是惯常样子。却带来四个年轻内人,虽不过十四五岁,却都已是入宫七八载之久的资历甚深者。清荷近半年来也是尽力教导,才许她们到御前服侍。
自宣府向帝京,她们服侍我一如宫中之制,勿求尽善尽美,体恤入微。丝毫不同于在关外令内臣服侍,他们虽也尽心,终究谄过于心。
我与清荷小别重逢,大多时候只留下她一人在御驾中服侍。
待处理几件要紧的政务之后,我开始了与清荷许久不曾有的漫谈。我问及宫中事与房选,清荷答道:“因为京城戒严,妾倒不曾回宫去。万岁离开行宫不久,殿下令人将妾在宫中的几个徒弟带来,妾便专心教养那些年轻内人们。清华殿向是许掌印并内监先生们服侍,只不过,这些时日怀恩也常常上殿。”
我颔首,目光沉沉地拨弄着银炉香灰,口中道:“知道了。怀恩那边,你再看着就是了。”
“是。”清荷答道,闻她意态愈恭,我不禁放缓了语气道:“朕近来常常想起年少时,怀恩、怀梁、你、清莲都侍奉于养心殿。然而如今朕身边却只剩下你了。”
“万岁不过双十年华,正当是好年华,何故言及‘年轻’时?”清荷温柔浅笑,交叠在腹前的手依旧玉柔雨润,手腕袖口衮着细密的刺绣。
我亦是笑笑,“你方才不也曾说‘年轻内人’?你亦不过十八岁。朕还记得在你们之前服侍朕的内人崔氏、吴氏等人,她们而今亦不过三十岁罢。不过父亲将她们早早放出去嫁人生子了。去岁在京中的崔氏还曾入宫,你也见到了的。”
清荷笑容恬静,神色却依然十分恭顺,道:“崔内人是妾之师,今日能够侍奉御前,全仰万岁圣德,但若无崔内人尽心教诲,不知还要为万岁惹下多少麻烦。”
我笑着摇摇头,道:“你是朕最放心的人了。再妥帖没有,也是崔氏教诲得好。有时想想宫中内人都仿若你们,从前是崔氏教你,她出去了,你留下来服侍朕。现在你又教年轻内人们如何服侍朕,以后你终究还是要走出宫闱的。可是朕却只能看着一代又一代内人们来且去。生于宫闱,长于宫闱,终老于宫闱。”
清荷咬了咬唇,决然道:“妾不愿出去,惟愿终身侍奉于万岁身前。”
“不,清荷,你切莫如此说。你和清莲,不能两人都囿于宫闱。本来内人、内臣们虽为皇室袛应,但终究有自己的生活际遇。对于女子来说,一生最重要的事莫不过嫁人生子。朕还记得,你仿佛是出身官宦之家?”
清荷点头答道:“是,妾的父亲蒙皇恩,现任直隶吴桥知县。”
我颔首,“唔,那便是正七品官了。你如今十八岁,朕身边这几年少不了你,二十二三岁出去尚不算晚。你有官家小姐的身份,又在朕身边这些年,嫁个年轻进士做太太是极容易之事。何苦陪朕在宫掖中苦捱?”
“万岁如此说,要妾至于何地?妾父亲并非科举入仕,原先不过一小小县丞,是万岁开恩才列了知县之职。妾在万岁身边五年,当初同侍奉万岁的人中已只余下妾一人,妾又怎能放心离开宫闱?”
闻言,我默然无言。也是,我身边服侍的人长久的只有韦尚宫,小时服侍我的内人都已嫁人生子,若清荷再走我身边便又全是新人了。可这样的念想也不过一瞬,她们都有自己的生活际遇,哪里能为一己私利葬送她们的一生呢?我虽不可避免地囿于宫廷,身边却有房选相伴,然而她们却并无自己的家庭。若果真如照清荷自陈所说,未免太过残忍。
不过须臾,辘辘而行的车队忽然一惊,马蹄声碎,下械之声鸣鸣。我望向清荷,笃定道:“是始政来了。”
闻言,清荷倾身打起车帘,向我回首而笑:“万岁所言极是。”
我身子向前一探,大半个身子探出了御车,驾车的车骑卫乍停。我在人群中一眼就找到了那个石青色的身影。
房选策马而来,阳光为他描画了一层渲染的金光,颀长英挺的身影焕然灿烂。我想,无论他以何种姿态出现在我面前,房选都是我此生见过最为美丽的男人。
绝无仅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