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好白玉雕砌的宽大浴池,乃是我从未见过的奢侈之地,袅袅雾气笼罩着不真切的宫殿,檀香木雕刻而成的飞檐上凤凰展翅欲飞,粼粼水波,流光溢彩,映得宫女花容失色,殿外娇燕飞离巢穴。温泉水质温润细腻,皮肤像是镀上一层柔软的凝脂,人浸泡其中,骨头酥软,无比享受,整个身心都好似沉浸在一片风花雪月之中,骤然放松下来,宫女用银质长勺,往我身上轻柔地不停浇灌,温水沿着脖颈,淌过掌心,再从指缝中滑走,哗啦啦落回浴池中,化开阵阵云烟,惊醒了我的某场陈年旧梦。碧裙粉面的宫女们,腰身楚楚,如同玉雕,跪在浴池边的大理石砖上,握住木桶边缘,两人一使力,便将成桶成桶的香料倒入其中,偌大的浴池,来回吸收几十桶药材,仍然仿若无物,浴池内好似藏着荒山野岭的千年女妖,穷凶极恶,吸人精魄,无穷无尽。“够了,够了。”我从池中冒出半个脑袋,费力呼吸,被一池的暖意,熏得双颊绯红:“不过就是洗个澡而已,实在无需这么多。”
“这是太后专门为秦姑娘准备的国色天香浴。”一名宫女柔声道,声音细腻温软:“甘松,山奈,香薷,白芷,白芨,防风,藁本,白僵虫,白附子,天花粉,零陵香,绿豆粉均是取自幽冥王朝最好的中药材料,一定能让秦姑娘芳香润泽,妍丽多娇。”“那个老女人怎么没泡出这样的效果?”我心中正在嘀咕,脸上就被重重挨了一下,更加难受得喘不过气,回转头一看,两名老宫女手中拿着极细的丝线,眸光在我的脸上来回审视打量,那种虎视眈眈的眼神,当我是她们平时挑选的白菜鲜肉一样。“做什么?”我捂住脸,委屈大叫起来,心情差到了一个至高点:“为何打我?”两名老宫女闻听我的话语,扑哧扑哧笑得前后直晃,她们努力想憋住,却又没这个能耐,紧缩干瘪的两片嘴唇间,发出一阵放屁的声响,接着又是一阵哄然大笑声,笑声在空气中相互撞击,逃跑,追赶,像是散开的碎片,一个追着另外一个,再也停不下来,我看着她们这样笑,不由一阵胆寒,杜太后赐浴温泉,当真有这么简单?其中一名老宫女好不容易止住笑,手中仍然握着丝线,虽然说话客客气气,但总觉得阴森逼人:“秦姑娘莫怕,我与芳姑姑有多年手艺,太后特地指派我们两人前来,为秦姑娘打造出红颜如奇葩仙卉。”“我,我不想当什么九天仙女,还是不用了。”我被两个老女人笑得心里发慌,唯恐她们翻出花样来折磨我。“太后旨意,不得不从。”两名宫女眼疾手快,灵活得一点都不像是半百之躯,一人拖住我一边肩膀,把我当死鱼一般按在浴池边上,仍然是客气的语调,毫不客气的动作:“秦姑娘,多有得罪了。”老宫女眼角的鱼尾纹更像是展开的金菊,笑声势如洪水冲开,而后响亮得更像是在她肚子里面放了鞭炮,现下一齐点火爆裂开来似的,她们虽然在笑,但是手中并无停歇,力气大得像是吃了三碗面十个包子的宋明轩,手中的丝线弹起落下,带出我一片杀猪般凄厉的喊叫。一身艳红色宫衣披洒上身,宽大领口,广袖飘飘,头挽成简雅的玲珑发髻,几缕青丝垂肩,玉钗斜插。我对镜自望,铜镜内的女子,面若夹桃,似瑞雪初晴,目如明珠,又似春水荡漾。袅娜纤腰弱不禁风,粉红腰带盈盈飘绕,只疑洞府神仙落入凡尘之中。当我出现在大殿之上时,炎薄眸中瞬间掠过一抹明显的惊艳之色。我不禁有几分飘飘然的得意,真没想到我秦芙也会有今日。殿内烛火稍暗,宫女在飘飘白絮中翩然起舞,荡人心魄的琴声萧声相和,浸人心肺的花香令人无酒自醉,那些宫女舞动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一双双如烟水眸在我面前一晃而过,她们身上的白纱翩翩飞起,舞衣上金色暗纹流光溢彩,忽然外方十余个宫女俯身朝下,中间一名美貌的女子鹤立鸡群,在本就不甚明了的烛火中,她们犹如盛开的隔雾之花,朦胧飘渺,美不胜收,却又显得遥不可及。“早说两位男才女貌,天生一对。”杜太后笑嘻嘻端起酒杯,即使是一片盛情,却总觉得她笑容清清淡淡,像是轻云一般,揉在这满殿的惆怅内:“就连是姻缘石,也如此庇佑楚公子与秦姑娘。”
“若不是你们幽冥王朝的王莲树叶相救,恐怕我们早已经粉身碎骨。”我干笑两声,心中根本就不相信杜太后事前不知那同心扣中还暗藏一根铁链,她根本就是存心想让我们客死异乡。“这就叫上天庇佑,楚公子与秦姑娘都是有福之人,每次都能出人意料,逢凶化吉。”杜太后忽然话锋一转,珍珠耳环一晃一晃,那一抹淡淡的笑意从她嘴角飘过:“不知两位今后在幽冥王朝,有何打算?”“我是来取秦公秘籍的。”我懒得跟她多费唇舌,径直说道,一旁炎薄忍不住回首,看了我一眼,眼眸中颇有责备的意味。“秦公秘籍?”杜太后笑容一敛,那种浅笑,犹如面部的一道涟漪,轻轻划过,凝聚在眼里,成为两团火星,瞬间绽放燃烧,消失在眼眸深处,未等我看清楚,杜太后已经神色如常,微微侧头:“你们是什么人?”“我是秦家大小姐。”我站起身来,语气中无端带有几分自豪,斜睨大殿内众人一眼,忽然有了方才舞姬那种鹤立鸡群的傲然,不自觉将下巴高高翘起:“秦公是我爷爷。”“哦?”杜太后始料未及,眸中闪过明显惊异的光芒。“你就是秦公的孙女?”云端上下将我一阵打量,皱起眉头,大眼睛三眨两转悠,头一次有了聪慧的光芒:“大户人家怎么养出你这样的女子?”
“你说什么?”我一听,就气愤指向云端,眼睛瞪得浑圆:“皇族之中,还有你这样的窝囊废呢。”
“咳,咳。”后方炎薄有些憋不住,刻意咳嗽起来,恨不得立即消失。“你们两位不是夫妻吗?”杜太后看向炎薄,那双老眼像是算盘般滴溜乱转:“楚公子是秦家的女婿?”“对啊。”我不管不顾地信口开河,得意洋洋,颇有些炫耀的意味:“我家相公厉害至极,你们千万不要得罪他。”“既然如此。”杜太后站起身,挽了挽衣袖:“哀家带你们去便是。”
“什么?”我竟没想到她答应得如此爽快,一时间愣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位秦家大小姐,哀家不怕实话告诉你说,自从二十年前秦公将秘籍藏于地下皇陵,从此之后哀家再也没能看过。”杜太后双手一摊,摆出一副无辜懊恼的神情:“明明就是巴掌大的地方,却掘地三尺也找不出来,秦公曾说过秦家后人方能找寻,你若是冒认想拿走秦公秘籍也没这么简单,不如就让哀家看看你的本事?”杜太后翩然掀开长裙,一脚踩踏在方才落座的御座上,扶手上龙的鳞须爪脚全部都动起来。宝座缓缓移开,后方展露出一条狭长的密道,云端急忙起身站在杜太后身边,那种担忧在眼中毫无掩饰地蔓延开来:“本王也去。”
“秦家的事情你凑什么热闹?”杜太后斜睨云端一眼,不怒自威,眉毛拧成一团,看上去更像是个女魔王:“好好待在殿中,等我们出来。”
“请。”杜太后微微侧身,对我与炎薄做了一个手势,两颗瞳仁像是锥子似的,锐刺刺的,有些骇人。石梯泛着隐隐寒气,上方凝结一层冷霜,好似石梯被杜太后践踏,忍不住每日以泪洗面,哭了醒了,变成寒,凝结凝固,不肯消散,总共石阶估计应不少于千级,两旁微弱的烛火,更是照得地面若隐若现,那点点黑晕看久了,晕出一种暗蓝色的色调。我跟在杜太后身后,见她轻车熟路,甚至眼不看路,定然是之前来过很多次,那些石阶如此光滑,也绝对是常年累月被她磨平的。走下石阶,前方豁然开朗起来,一室亮如白昼,整整三十六面铜镜,均倒影出杜太后的身影。杜太后的正面,侧面,前方,后方,都朝炎薄与我看来,愈发显得她眉目狰狞,十分恐怖。“七宝镜台。”炎薄在后方轻声道,泰然自若,那些光亮从他身边绕道而过,地上的倒影一尘不染,似乎光亮都不好意思为他留下丝毫斑驳一般。“真是秦家的女婿。”杜太后脸上闪过一丝恍惚的笑意:“居然连这都知道?”杜太后从袖中掏出一把铜质钥匙,旋转入缩孔,三十六扇门同时开启,露出三十六个不同的密室。我抬眼一望,三十五个密室都设施简陋,唯独一间精雕细刻,镶嵌着黄金与玉石,地上铺盛九曲象牙席,榻上铺放风陵花褥,南北相通,窗格玲珑相望,显得新奇弦妙,高调得就连瞎子也不会忽视。我不由踱步走上前去,见密室天花板装饰着花纹藻井,梁上有华美的飞龙,精工细致到顶峰,天下间无人能及,一眼便知出自我爷爷的手艺。桌案上有一只雕刻的木濑,一旁一个盘坐的木僧,手里端着一只木碗,做出一副向人乞讨布施的模样。木濑身躯呈流线型,头宽而扁,眼略突出,耳短小且圆,尾巴尖细硕长。木僧模样规矩老实,垂着头,看着自己手中的木碗,木碗积了厚厚的灰尘,那个木僧雕刻而出的袈裟与布鞋都是破败不堪,令我很难不将它与之前在八宝善安镇那个乞讨的僧人联系到一块儿。“如此华丽的地方。”炎薄眼光率先落在那两个木质雕刻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覆下一层阴影:“如此鄙陋之物显得格格不入。”“爷爷。”我伸手抚摸着木僧,眼眶中有湿润的水汽,一时间心中百转千回,心中有一道伤痕,破裂开来,再也修补不回。“这地方哀家来过千遍万遍了。”杜太后也不知死活也跟了进来,一种她是个中高手的老练语气:“一览无余,根本什么都没有,这么多年哀家也很想知道,到底秦公秘籍藏在什么地方?”我站在木僧旁边,想起八宝善安镇的那个和尚,人人一见他,都离他很远,好像害怕他身上的虱子,会爬到自己身上来一般,他也不敢去看别人,似乎很害羞,唯独爷爷在他面前时,他会抬起头,眸中有一股明亮而诚挚的光芒。我从怀中掏出铜板,丢入木碗之中,幼年时一幕幕情景又浮现在脑海之中。“那可是假人?”杜太后在背后不解出声,简直是不说话她就会死一般:“你当真给钱?”铜钱装满木碗,机关自然发动,咔嚓一声,下方地板哗啦啦华丽打开,露出一块石砖大小的方形空间。我抓起木濑,转动一下它嘴中的机关,绑上一旁沉重的木鱼,投放入水中。木濑缓缓下沉,绳索不断放下,忽然我感觉手上一松,同样还没来得及收回,木濑居然就自己浮了上来。木鱼已经脱离木濑,沉入水底,木濑嘴中的开关打开,藏有一条金光闪闪的大鱼,瞬间滑脱而出,落在地上用力扑扇着尾巴,一蹦三尺之高。我蹲下身躯,掏出怀中的小刀,破开鱼肚,血水一涌出,一卷素蓝色缎面,封存良好的卷轴出现在鱼肚之中。“这就是秦公典籍?”杜太后惊喜问道,又看向大鱼:“秦公养的什么鱼,居然能够存活二十年之久?”“这可是秦家的东西。”炎薄看了杜太后一眼,拖长了声调:“希望太后能遵守诺言。”“这个当然,哀家也不是言而无信,出尔反尔的人。”杜太后神色微微一愣,站起身道:“秦公的嘱托,哀家此生也不会违背,如今也算是物归原主。”湖面如镜,圆圆的月亮倒影在池面,显得分外皎洁。细小的卷轴上,密密麻麻的文字,精致绝伦的图像,看得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真是秦公典籍吗?”炎薄一手端着茶杯,缓缓问道。“的确没错。”我来回将卷轴在烛火上仔细察看,忽然停住手中的动作,皱起眉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没对劲:“可是杜太后为何会这样大方?”“秦公为何会将东西给杜太后保管?”炎薄却出人意料地问道,如黑曜石般澄亮耀眼的黑瞳,闪着凛然的英锐之气。“我不知道。”我茫然摇摇头,脑海中实在也找不出杜太后在八宝善安镇出现过的半点印象,可是杜太后那口口声声,又似乎她又同我爷爷很熟悉似的。“为免夜长梦多,我看我们明日便离开幽冥王朝。”炎薄一昂头,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