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自打知道自己的相亲对象是昭颜的哥哥,就哭丧着一张脸十分不情愿地反复询问锦华是不是开玩笑,可是每次得到的都是一句“不是”,由是霓虹心中甚为郁结。
且不说当下她要警惕着靳阳的妹妹,就算是靳阳这个人,她也摸不清他的底细。就见过那么一次面说过那么两句话然后就被告知自己和这个陌生的青年有婚约?这也太骇人听闻了吧。也不知道父君是作何考虑的。
霓虹一路怏怏不乐地慢慢走,似乎想着能拖一时是一时。
相亲这种事她还真是从来没试过,何况她心中暂时没有空位,相亲对她来说实在是有些滑稽。
宣德殿在戚里的东边,穿过皇亲贵戚专用的通廊就到了宣德殿前。御道的浮雕是飞龙舞凤,牡丹盛放芍药含羞。八十一级台阶走得霓虹有些气喘,她方到御阶上站定,却见一人站在宣德殿门前含笑看着自己。
靳阳这个人什么时候都像是含着笑的,所以也看不出他真实的情绪。霓虹不太喜欢他这一点——唉,还没开始相亲就已经不太喜欢了,她不禁深觉没有继续的必要。
“我道是什么样的徒弟才能得右相大人青睐,原来是储君。”靳阳迎上来做了一揖,霓虹赶忙伸手想要去扶他,却被锦华轻轻挥袖挡开。她碰到锦华的手指时隐隐听到一句:
“他也有感触思想的能力,只是比你弱一些。多加小心。”
霓虹猛地一怔——那日在明斯堂,靳阳想要伸手扶自己的时候师父也是不动声色地将他挡开了,当时她还不太明白师父为何那样做,原来有这方面的考虑。
靳阳直起身子,明亮的眼睛看着霓虹。平心而论,他眼角弯起的弧度恰到好处,倒是十分耐看。可是霓虹一想到他和自己有婚约,就对他怎么也喜欢不起来。
两人互相盯着对方看了一会,靳阳别过头咳嗽两声,说道:“储君,可否借一步说话?”
霓虹在心里好奇——他俩有什么好借一步说话的?他和她,又不熟。霓虹转头见锦华举步要走开,忙一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叫她现在就和相亲对象独处,这实在有些不自在。可是靳阳接下来的话却叫她改变了主意,“关于舍妹和储君故人的一些渊源,我想,只能和储君你讨论吧?”
她的故人,他无非是在说绫绮。这件事她瞒了师父好些日子,因尚不能确定,也不想此时说破。靳阳作为昭颜的兄长,大概是知道什么内情,她也很想听听。
“那……就借一步说话吧。”靳阳显然是看出了她的动摇,笑吟吟地往旁边指了指。霓虹这才缓缓松开锦华的衣袖,抬头看他,却是一副淡然的表情,好像丝毫不想知道靳阳所指的是什么事情。在确定霓虹不需要帮忙之后,就头也不回地踏进了宣德殿。
霓虹背靠着白玉栏杆,歪过头来看着靳阳:“你说吧,关于昭颜的什么事?”
“昭颜的事情,想必储君已经知道了。”靳阳的语气不慌不忙。
“你怎么知道?”
“看储君面色平和就知道您对此已了然于心。结界的事情的确是昭颜一时不慎所为,为能及时补救,我也日夜观察着破损的状况。”霓虹听到这里,不禁在心中抱怨道:不慎而为之?这个借口也未免太蹩脚。她本来还不确定昭颜和绫绮那一番对话之后她究竟有没有和绫绮合谋,靳阳现在倒是不费力地帮妹妹坐实了这个罪名。她面上极力保持镇定,又听靳阳说道:“前几日均无法感知破损的方向,今一早却能感知得到了,大约是障眼之术已经解除。”
霓虹这才正色道:“你也能看见破损的边缘吗?就是说,现在可以修补结界了是吗?”
靳阳顿了顿,语气里有几分不确定:“以我的法力,自然是看不清边界。但是既然我能感觉到障眼之术消褪的迹象,储君应当就可以修补结界了吧。”
霓虹点点头,复又问道:“你就是和我说这件事的?”
靳阳摇摇头,似乎迟疑了一下才问:“储君昨晚可听见什么动静?”
霓虹闻言心头一震。她不知道靳阳指的是不是昨夜仿佛在梦里的扣窗声,果真如此,那昨夜,至少扣窗声这件事就不是梦。不过话说回来,他又是怎样知道那件事的呢?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盯着靳阳,目光十分警惕。
靳阳见状笑了笑,解释道:“我是听舍妹说起的。妖界的穷奇大君手中似乎有件东西,说是对右相至关重要,却能引起储君与右相之间的纷争,所以我猜测她应当会把这件东西送到丞相府中。”
霓虹闻言,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你这么一说,昨晚师父倒是的确来问我有没有听到什么异动。不过我没有注意到,至于你说的什么可以离间师父和我的物什,我却也不曾看见。”
她目光坦然地直视着靳阳,说得十分诚恳而逼真,叫人不得不相信。
靳阳点点头,似乎是放心地松了一口气:“没有便好。我听舍妹说起,不禁十分担心,故想要来问问储君。那我们现在可以入殿面见圣上了。”他的表情也一样诚恳,霓虹从中看不出异样,只能点点头跟他一起踏进宣德殿。
白赭正站在殿中与锦华说话,抬头看见霓虹和靳阳走进来,脸上浮现出慈霭的笑意来,似乎十分欢喜:
“虹儿,你来了。”
“我方才在殿外和尚书大人闲话了几句,一时来迟,父君不会责怪我吧?”霓虹跑上去,笑眯眯地撒着娇看着白赭。
“自然不会。”白赭的眼角有几丝细纹,看上去愈发慈祥。他轻轻地抚抚霓虹的脑袋,和一般的慈父并无二致,“我和你师父正在讨论你的课业,丞相说你甚是乖巧聪慧,父君也深感欣慰——要知道,我朱雀国的右相,平日里对于赞美之词可是吝惜得很哪。”
霓虹得意洋洋地抬头笑起来,嘴上却谦虚地说:“那也都是师父教导得好。”
锦华站在一边没有接话,目光略温和地看着霓虹。白赭见状算是松了一口气。锦华对人素来严苛,他起初还在担心霓虹去他府上学习课业会不会要吃很多苦。不过现在看来,他师徒二人的关系倒是颇为融洽。锦华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脾性到了霓虹这里仿佛柔和了许多,看得出他也挺迁就这个徒弟。
霓虹企图哼哼哈哈地糊弄过去,好让白赭不要提相亲的事儿。媒妁之言按理说是该听由父母之命,不过她现在自然没什么心思去考虑成亲的事情。
可是往往天不遂人愿,父女相聚进行到一半,白赭就抬眼看了看一直陪坐在一旁的靳阳,笑盈盈地开口:“虹儿你也过了及笄之年,为父想着为你谋一位良婿。看来看去,这国中和你年龄相貌家世都甚为匹配的,也就只有靳阳了。”
霓虹不禁暗暗叫苦——这媒说得,好像不用征询自己的意见,明天就能立刻成亲一样。她瞥了一眼靳阳,只见他还是那样温和地微笑着,目光浅浅地落在自己身上,没有表示反对也没有附和。白赭见霓虹不答话,顿了一下,轻叹一声低声说道:
“为父想着再过两年就把朝政交给你,我要去往生河边寻你的母妃,便不能再多陪你。你总要有个可靠的人才能安然地度过一生,我也可以放心地去。她等了我这么多年,我不能再让她一个人了。”
霓虹闻言不禁奇怪——去往生河?往生河不是死魂游荡的地方吗?母妃去世已经十数年,据闻是魂魄都已散尽,又怎么会在往生河呢?可是不待她发问,便听白赭又转头问靳阳:
“尚书大人你意下如何?”
“全凭国主吩咐。”靳阳略略颔首。
“哎——这婚姻大事也不是我说了算。你觉得虹儿如何?但说无妨。”
霓虹在一边着急地拽了拽白赭的袖子,可是不见任何起色,便转而一脸可怜地求助锦华。她一点一点地挪到锦华身边,悄悄侧过头去:“师父救我。”
“媒妁之约父母之言,我救不了你。你自求多福吧。”锦华冷不丁撂下一句,语气温凉如水,一副见死不救的派头。霓虹闻言,心一横正准备奋起反抗,又听靳阳不急不慢地回答道:
“储君姿态端庄秀丽,蕙质兰心又天性活波可爱,下臣只怕自己没有这个福分罢了。”
霓虹忙辩解道:“大人真是误会我了。我这个人愚拙得很,哪里配得上大人您呢。”
他还是微笑着看了看霓虹,没有立刻回应。这个人说着恭维的话,语气却恭敬温和,教人分不清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他的目光饶有深意,霓虹似乎感觉到他在向自己传达着什么。可是不待她细细分辨,又突然想起方才在殿外靳阳和自己说起结界的事情,这倒是个好理由可以迅速脱身。
想到这里她一拍桌子站起来,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一样拔腿就往外跑,白赭不明就里地跟着起身,担心地呼喊道:“虹儿,怎么了?你要去哪?”
“结界!我感觉到结界破损的边界了!”霓虹边跑边回头大喊,脚步上丝毫没有减慢的意思。锦华闻言也迅速起身,对着白赭作揖告辞便追着霓虹走了出去。他方才倒是真的感觉到了鹿吴山那边结界的震动,不过这震动极微弱,按理说霓虹是感觉不到的——也不知道这小姑娘又在玩什么花花肠子。他的脚步向来很快,所以霓虹还没下御阶就被他一把抓住衣领拽了回来:
“你果真感觉到了什么?”
霓虹见谎话就要被拆穿,忙谄媚地笑了笑:“嘻嘻,师父你也知道我是想快点脱身。那个靳阳说话酸溜溜的我实在是受不了。”她说到这里,又正色道:“不过他告诉我说他感应到了鹿吴山结界的变动——之前是感觉不到的,所以我现在再去鹿吴山,说不定就能修补好那边的结界了。”
锦华见她说得一脸诚恳,便松开了手:“当真?”
“我决不会骗师父的。”霓虹举起手起誓道。
锦华凝视着她,在空气中冲她优雅地摊开手,像是把什么东西洒入了空气中。片刻之后便见毕方从天际掠过,落在御道上仰起脖子嘶鸣一声。
霓虹见诡计得逞,狡黠地笑起来。二人到了鹿吴山,果然见结界的漏洞清晰地展现在眼前,与前日雾气朦胧的景象大不相同,不禁相视无语。果真是被人施了障眼法——会是绫绮做的吗?
霓虹隐约觉得有些不对,但是这感觉毫无来由,所以她也没和锦华说。二人顺利修补好了结界,锦华默默地向一边的毕方走去,霓虹暗叫不妙——这样回去岂不是还要尴尬地面对靳阳?
锦华自然知道得到她那磨磨蹭蹭的样子是为了什么,她那满腹牢骚又不好发泄的样子着实惹得锦华想发笑——这种感觉自从莲卿离开之后就很少出现了,锦华倒是觉得颇为新鲜,难得好心情地和她打趣道:
“怎么?不愿意见你未来的夫君?”
霓虹顿时满脸通红地抬头反驳道:“什么夫君?我都还没同意怎么就变成夫君了?”
锦华别过头去,面具下面的脸上有浅浅的笑容。虽说他多少有些同情霓虹,但坐在一边看好戏的兴致还是压倒了那一点同情。可是不待他接话,山顶突然刮过一阵凛冽的北风,霓虹一个不小心被呛得咳嗽了几声。这个风的源头自然是一身黑衣的玄阴。他今日看起来与往日略有不同,脸上的表情爽朗许多,一扫之前的阴郁暴躁。
“锦华你说谁的夫君?”虽说脸色好,但是他的脾气还是一如既往地让人觉得有些冒失。
“霓虹的。”锦华伸手一指,眸光带笑。
玄阴用异样的眼光打量了一下锦华,复又转回头来看着霓虹,目光简直可以用炯炯有神来形容:“你要大婚了?是谁家的公子?谁竟瞧上了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
霓虹往上翻着白眼看了看他那张称得上俊俏的脸,那脸上满是诧异,好像觉得霓虹能嫁出去是什么惊天的消息。霓虹心中十分憋气,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地抬头咧开嘴笑着答道:
“凭本姑娘的资质,虽然现在年纪尚幼,但是不出几年必然也是有几分姿色的。你对本姑娘出嫁有什么意见?”
玄阴尚来不及反应,就见锦华背过身去,似乎是在努力忍住笑意。
他二人一路吵吵闹闹地往山下走,锦华只是在局势水火不容的时候偶尔开口调停,剩余的时间都在好脾气地忍着他俩无意义的争吵。倒真是两个活波的人,碰到一起两句话不对就难免发生口角。
鹿吴山上草木不生,怪石嶙峋。锦华以前住在山中时就觉得此处情境荒凉,不过很符合他当时的哀伤心境。可是现在看来,怪石的堆叠倒是也错落有致,别有一番情致。身边两人激烈的争执声碰到石壁又返回来,听起来像是好些人一起在说话,十分热闹。
他俩吵了一会,暂时休战的空隙,只听玄阴走在锦华身边,突然冒出一句:“我记得你住在鹿吴山的日子从来不是这么好脾气的人。”
霓虹敏锐地转过头,十分有兴致地问道:“咦?师父还有脾气不好的时候?”她的印象里,师父从来不发脾气,即便是她有时偷懒没有温习经书,只要赖皮地吐吐舌头,就能蒙混过去。
玄阴不屑地斜睨她一眼:“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你可别被他现在这个样子骗了。”
锦华刚来鹿吴山的时候整个人都带着一股煞气,他在泽更水边筑了一间石室,整日整夜地呆在里面,像个活死人。山间的精灵对这个天外来客抱着极大的好奇心,每天都有精灵在石室周围探头探脑想要一睹居室主人的真容,可是他对这些好心的客人从来不客气。有一天似乎是不胜其烦地阴沉着脸走出来,二话不说劈手就在石室方园五里之内拉开了一张强力的吞噬结界,靠近结界的精灵都会被灼伤。
霓虹听着玄阴诉说那些往事,深感难以置信。可是看师父也没有反驳的意思,只得勉强接受这个事实。
对于某件事,霓虹一直十分介怀,可是又不好问师父,她觉得现在倒是个弄明白的好时机。玄阴狐疑地被她拉到一边,只听她压低声音,还不时地瞟几眼站在远处目光疑惑的锦华:“师父以前住在这里的时候也是戴着面具的吗?”
“不戴啊。成天臭着张脸,可惹人厌了。”玄阴不满地皱了皱眉毛,一脸的嫌弃。
“那他为什么现在戴上面具了?难道……毁容了吗?”
“好像是不想让别人认出来。”玄阴的语气也不是很确定,“我记得他来的时候身上有伤,大概是有仇家吧。”
霓虹听后,不禁觉得更加疑惑,可是眼看着玄阴知道的也不是很多,大约问不出个所以然。可是她还是不死心地想到了靳阳说的“离间师徒关系”的东西——虽然梦里那方玉佩现在找不到了,但是有什么联系也未可知。
“那你见过师父身上有戴着一方玉佩吗?就是……”
“是不是两个玉环套在一起的?”不想不待霓虹形容那玉佩的样子,玄阴就开口打断她。霓虹一怔,果真有这个东西,难道那个梦是真的?可是上君是不可能出现在朱雀国的啊。她的心脏剧烈地搏动起来,像是马上就要跳出来。
“那个东西……对师父有什么意义吗?”霓虹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遂极力地压抑住内心涌动的不安和激动。
玄阴抬起一只手抚了抚下吧,思索道:“有什么意义……我就是总看见锦华把它握在手上,但是他来这里一年之后那玉佩好像是不见了。那之后他就像疯了一样到处找,鹿吴山都快被他翻过来了,后来好像给他找到了。”
霓虹心中久久不能平静——如果那个梦是真的,那么那方玉佩现在不应该在师父手上吗?或者自己看见的事另一个一模一样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难道上君真的来过,带走了挂在自己窗棂上的玉佩?玉佩对师父又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这些问题在她脑海里盘旋,得不到一个答案。
那样真实的触感,果然不是梦吗?
你在哪里?你来了为什么又要离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