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波贺定于绀香初八举行,这期间白赭频频将锦华和霓虹招进宫中商议祭奠礼乐之事,旨在试一试霓虹主持大局的能力。霓虹这段时间跟着锦华恶补朱雀国的礼仪习俗,倒也颇有所得,故安排得极是妥帖,白赭犹是欣慰。不过因为霓虹尚在修习期间,故也不得长居宫中,白赭对此颇为惋惜。霓虹那眉眼与气质与已故的王妃有几分相似,时而机灵俏皮,时而稳妥端庄,颇惹人疼爱。白赭对这个女儿视若瑰宝,每次见面都像是有许多话想说。不过现在看女儿出落得明艳大方,已然不是初来时那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欣慰之余又有些心疼。可见这一年锦华教导得极为用心,但是霓虹想必吃了不少苦头吧。锦华那样严厉的性子,白赭亦是了解的。
不过锦华每次进宫虽寡言少语,但是与霓虹之间的关系似乎颇为融洽。霓虹前前后后“师父,师父”地叫着,他也耐心地答应,未见不耐烦的样子。白赭不禁松了口气。锦华这样冷僻的人,平日里除了国主,与谁说话都是冷冷淡淡的样子,说不上是无礼,因为他向来措辞稳妥合适,但是也绝对算不上和善——可是他对霓虹的态度,的确是温和的。
“青波贺上,你二人共舞一曲如何?”白赭看着霓虹列出来的礼乐流程,突然开口。
“共舞?”锦华平日授课都是自己先自顾自地演示一遍,霓虹试图想象师父和自己并肩舞剑的情形。无奈如何也想不出,只能愣在原地呆呆的盯着锦华看。锦华似乎是感觉到她又在想着什么偏离实际的样子,冷冷地斜睨她一眼。
霓虹讪讪地笑了,不再多话。
“锦卿意下如何?”白赭看向锦华。
“但凭君上吩咐。”他颔首,又看了一眼霓虹:“不知储君有何想法?”
霓虹扬唇一笑:“师父同意了,徒儿当然听从师父指示。”
“前些日子我见虹儿舞了一曲‘云鹤’,姿态甚优雅,作为祭舞如何?”白赭提议。
锦华似乎略一思索:“云鹤冲天而上,过于锐利,剑法刚毅,怕与春意不和。前几****教储君舞过一曲‘拈花’,虽说招式并无克敌之用,不过步法剑风更为柔和,舒展筋络,大约更为合适一些。”
霓虹这才想起昨天尚未练熟的那支‘拈花’,这几日琐事颇多,她实在是分身乏术,也没什么机会练习,师父怎么偏偏挑这一曲呢?再过两日便是青波贺了,她还有各种礼仪事务要处理,如何来得及?现在说没练好,又怕拂了师父的面子,如何是好?
“如此甚好。”白赭尚未等霓虹想好推脱的借口,就拍板定了下来。
霓虹在心里暗自叹了一口气——只有拼了命练习了。
从宫中出来已近傍晚,霓虹原本想要冲回丞相府练剑,无奈锦华却走了相反的方向。霓虹觉得师父近来行事颇不合常理,可能是有自己的打算,于是只得默默跟上。
春寒料峭,霓虹不禁往手上呵了几口热气。
“冷吗?”锦华驻足,微微偏过头来。
这场景何其熟悉。苍茫的雪原里,清弥也是以这样的姿态回头看自己。这样的场景,好像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她不禁释然地一笑,快步跑到锦华身边:“不冷。”
锦华便不再说什么,只领着她一路默默地走。
田间陌上,花开如海。
霓虹觉得眼前一亮,多日来因忙碌而略感压抑的心顿时轻快起来。“不至陌上,怎知花开如许。”她蹲下身去,拈花而笑。烈火红袍,笑靥如花,比起无边春色亦不逊色。只见锦华抽出腰间长剑,剑气激起一层花瓣碎屑,整个人被花雨帘幕罩于其中。
“‘拈花’之舞需与花同舞,人动花动,剑落花落,剑梢柔可拈花。”锦华身着炎色长袍,衣袂翩飞在花海之间,气度卓然。只见他手腕轻翻,身姿挺秀,如同春燕一般穿棱于花幕之间,那光景,真是连天上的神仙都要被迷住了呢。
“拔剑。”霓虹正看得出神,却听锦华突然命令道。霓虹立时拔出腰间银剑,只是她功力不如锦华深厚,只扬起几瓣花屑而已。“跟着我的步子。“锦华悠然出剑,恍如画中仙。二人在剑影花帘肿穿棱,倒颇像比翼而飞的一对春燕。
夕阳西下,二人方才收了剑回程。
“会了吗?“锦华面对霓虹站着,他身形较霓虹应是高大许多,站在霓虹面前颇有种压迫感。霓虹隐约觉得这感觉有些熟悉,便好奇地太多:
“师父,我以前……不对,不是以前。”
她说得有些语无伦次,锦华听得也不甚明了:“你说什么?”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是觉得师父你有些像一个不是师父的人。”她自知解释不清,又问道:“师父你以前见过神泽帝君吗?”
锦华难得地愣了一下,才开口:“没有。”
“噢,那我搞错了。”她颇有几分舒了一口气的感觉,却仍有些尴尬地转移话题道:“师父您成日戴着面具做什么?是长得太英俊怕人垂涎吗?”
霓虹与锦华关系其实算是较为亲密了,不过她说这话仍是过于戏谑。霓虹说完这话,蓦然觉得自己仗着锦华待她还算客气就胡乱说话,实在不妥,便窘住了再不说话。
锦华似乎也因她过分亲昵戏谑的话语而有些惊讶,不过却并没有厉声责备,相反的,他的态度应该用‘温和’来形容更为恰当:
“和旁人开不得这样的玩笑,不可如此口无遮拦。”
霓虹默默点头,暗自捏了一把汗。
“你想看吗?”正当她定下心来,锦华却突然开口问道。
“什么?”
“我的脸。”
“可以看吗?”其实霓虹对这个风姿卓绝的师父颇为好奇。成日戴着面具,看不出喜怒。也不知是怎样的一张脸,非要藏起来,岂不更加显眼吗?不过人总会有些一些不想为人知的事,所以她也一直不敢多问。
锦华沉默半响,抬手去揭面具:“我也希望有个人能知道我的摸样。”
他这话说得奇怪,霓虹还在想着话里的深意,一抬头看见锦华抬手揭下了面具。真的见到那张脸的时候霓虹还是张口结舌半响无话。
霓虹想过师父这样的气度,长得必然也是很好看的,却还是不曾想那张脸生得那般好看,日月星辰亦黯然无光。这样的人,为什么要把容貌遮盖起来呢?
“师父,我终于认识你了。以后不管在哪里遇见,我一定都能认出你的。”霓虹轻轻笑出声来,心里有太多疑问却不知从何问起。
锦华顿了顿,心里微起波澜。
一张面具,隔人于千里之外,将他与这世间的人,生生地分割开来。锦华并不喜欢这样的生活,好像他并不真实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一样。他垂眸看看霓虹,不动声色地别过脸去,这么多年了,他有些不大习惯将真实面貌暴露在别人的目光之下,遂又戴回面具,不过眼神还是暖的。
霓虹脑海中正迷雾重重,突然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师父,我看见了。”她叫起来,“我看见了师父你在想什么!”
锦华一怔——他疏忽了,霓虹现在开了慧目,可观人心,他忘了设防。
“可是师父啊,你为什么会想到府里那一池莲花呢?”霓虹好奇地发问。
“练剑。”锦华沉下脸来低喝一声,遂不作回应。
霓虹吓了一跳——自己是戳中了师父哪一个雷区吗?
青波贺场面盛大,霓虹作‘拈花’之舞惊艳四座,锦华却推托身体抱恙未出席。
“‘拈花‘之舞是莲仙所创,储君竟学得如此传神,实属难得。“
“储君可作神之舞,必不是凡人啊。”
“莲仙已遁世多年,其舞竟得重现天下呢!”
霓虹隐约间听见臣子们的议论,不禁心中好奇——莲仙是谁?她的舞可是师父教的。不过她一直好奇,这舞过于娇柔,却也不像是男子的招式……这‘拈花’与那一池莲花又有何渊源吗?
这一连串的问题都成了谜。,她努力地想把众人的思维集成脉络,但是从头到尾,她只能看见一个纤巧的背影,藕色衣裙,发黑如墨。那便是莲仙吗?
“今日青波之贺,一来春祭,二来亦想让各位爱卿见一见储君。”白赭站起来,手扶着霓虹的肩,“孤欲于三年后传位于储君,望众爱卿细加辅佐。”
“国主圣威!储君天佑!”呼声一片,众臣匍匐。
这样的确很有派头。霓虹忍不住想。她这个储君,居然舞个剑就被人接受了,实在是匪夷所思。不过她自然不知道,‘拈花’此舞,断不是一般凡人能舞得起来的。锦华之所以弃‘云鹤’而择‘拈花’,确是做了一番思量。霓虹虽年幼,但天资聪慧,倒勉强配得起这剑法。至于其间另外的一些因缘与私心,便只有锦华自己知晓了。
典礼之后照例是国宴。朱雀国的国宴向来是雷打不动的,锦华虽说称病,也还是前来赴宴了。霓虹潜意识里觉得师傅只是不想看到自己舞剑的样子才称病的,个中缘由却不得而知,霓虹心中不禁有些忐忑。锦华落座,远远地对她点了点头,态度倒还是很和缓。
霓虹的心神这才定了定,却突闻白赭开口道:
“今日我朱雀国中有两件喜事要告于诸卿家。一是我国储君终于得以回国继承帝位,二是……”说着,目光带笑地看了看霓虹的方向。霓虹心里一顿,笑容僵死在嘴角——不会是……一定不是的吧……
“我有意为储君指一桩婚事。”白赭笑得愈发意味深长。霓虹的脑袋飞快地转了转,想要找到一个合适的推脱的借口——难道真的要告诉父君她的心思还在那件不着边际的有妇之夫身上?这未免会在诸臣面前折杀了君王家的颜面。锦华在一边看着,神色复杂,却也一时没有开口。
“老臣以为,兵部尚书靳阳年轻有为,政绩卓著,其为人也是光风霁月,至今仍未婚配。”好死不死,不知哪位“慧眼如炬”的老臣适时开口,霓虹心里又是一沉。怎么办?现在要是不开口拒绝,这事儿大约就要这样定下来了。
“君上,能否让我同储君说几句话?”一片私语声之中,靳阳突然站了起来,面上还是那波澜不惊的笑容。
白赭显然没有料到靳阳会有这样的要求,愣了愣,片刻才答应道道:
“好。”
靳阳微微颔首,穿过宴席走到霓虹身边坐下。周边的大臣倒是很有眼色,纷纷退开好几尺远,霓虹好不尴尬,斜睨了靳阳一眼:
“你和我能有什么话说,做什么这样,搞得像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我只是看你进退维谷,想过来帮个忙罢了,储君怎么好歹不识呢?”靳阳扬了扬眉说道。不待霓虹回答,他又开口道:“储君心里怎么想的,我也略知一二。只是当下着实不好拂了君上的面子,姑且不要开口,事后我自然也不会强娶储君。”他说到这里,扬唇笑了笑。霓虹觉得他这个笑着实有些诡异,脊背都有些发凉。
不知道瑶璧和上君被西王母指婚的时候,是什么场面。
上君那样的人,应该不用顾忌王母的面子吧。那他不拒绝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霓虹又想起前几日的梦,不禁愈发觉得疑惑。虽说是梦,却有几分像真的呢。
“储君意下如何?”靳阳的话把霓虹拉回现实中来,霓虹胡乱地点点头:
“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可是……你果真不回娶我吧?我可是会逃婚的。”
靳阳看看她,眼神有些意味深长:“储君真是多心了。”
多心?他的意思是他看不上她?这还真是有点打击到了霓虹的自尊心。
不过不论如何,先应承下来再作打算吧。总会有一个出路的不是吗?大不了就是回去和父君一哭二闹三上吊呗,现在这种场合,着实不能没有理由就直接推拒了。这么想着,霓虹视死如归般地点了点头。
靳阳满意地笑了笑,起身走回自己的座位上,云淡风轻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霓虹觉着再过那么几十年,靳阳一定能够皮厚得如同上君一般。
锦华的目光被人群阻隔了好几层,但是远远地他还是能够望见霓虹脸上万般不愿的表情,看起来倒是十分可怜。霓虹一转头,刚好对上锦华那沉静的眸光,不禁无奈地咧嘴一笑,倒真是比哭还难看。
白赭清了清嗓子,好像刚才的一幕从未发生:“当然,这婚事暂时这么定下,具体事宜还要与左相商议,钦天监这些日子需细观天象,挑选一个良辰吉日,我们再作深议。”
群臣唯唯诺诺地附和着,宴席继续,霓虹却觉得十分无趣,再没有心情说话,找个借口离了席。末了还不忘丢给靳阳一个大大的白眼,可是在外人看来,却颇有几分眉目传情的意味。于是有人议论道,看来储君与兵部尚书私交不浅啊,难怪君上要给这二人指婚啊。
锦华对于事情的发展颇有几分意外——他以为霓虹心里一直有一位故人,根深蒂固。她也是个性情中人,应该绝对不会在婚姻大事上屈从。不过现在看她处理事情的态度,倒是成熟了不少,也叫锦华心中宽慰了许多。
霓虹心乱如麻地走出来,重重叹了一口气。看样子自己要早早做决定了啊。就算靳阳这个事情能够侥幸不了了之,可是如果不能解决彻底的话,以后肯定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靳阳。她霓虹也不能这辈子都吊死在一棵树上,何况那棵树现在还不知道能不能让她吊。这么一想,自己还真是悲惨啊。
无论如何,她想要再见凤鸣歧一面。梦里的一幕幕真实得让她愈发迷惑。她自己的心已经很清楚了,她想看看他的心里,是不是也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