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呐,是真的吗?”薇拉惊呼道,“这我可一点都不知道。”
就连叶浮生也注意到柯沫的失常了,她一向那样镇静自若,但是此刻投向这位陌生女人的目光却是憎恨,厌恶,甚至是恐惧。他不露声色的握住她的一只冰凉的手,是希望她能平静。常普夫人看到这里冷冷一笑,薇拉看了难过的转过脸,她多么想冲出去,离开这个使她难堪的地方。
柯沫感到叶浮生手掌的温暖,渐渐地冷静下来,但她没说话,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在来摩马城之前的朋友吗?赫那期多吗?”叶浮生问。
“并不是,是拉斯托马镇,一座离群索居的小镇。”常普夫人坐了下来,别有用意的说,“我们在那里是邻居,彼此见了多少次面都不知道,是这样的吧?淮渡夫人?”
“淮渡夫人?!”这个称呼对柯沫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离开拉斯托马这么长时间以来,她早已把自己这一身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潜意识里她是个无拘无束的人物,没有什么来牵绊她,她可以想爱谁就爱谁,与谁结婚都无关紧要。但现在不是了,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再是单纯的柯沫小姐,而是淮渡夫人,是一个不自由,必须对一个她不再爱的人尽义务的妻子。
“那是什么意思?”叶浮生惊慌的松开手站了起来,看看柯沫,又看看这位不速之客,“什么是淮渡夫人?”
“柯沫小姐啊!”心狠手辣的女人装着茫然的样子耸耸肩膀,“她是名符其实的淮渡夫人,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你结婚了?”叶浮生紧紧盯着恍然若失的柯沫,难以置信的问。
柯沫受不了叶浮生大惊小怪的样子,这使她认为他成了常普夫人的帮凶,他们是一起来耻笑自己的,于是她无所谓的一笑:“那有什么关系。”
“天呐!这怎么会没有关系呢?”原本一声不吭的薇拉吃惊的捂着嘴巴,“这是对爱情的不忠啊!不论是对前者还是后者,如果是我,我就绝不会这样做。”
“你别做梦了,才没有人会娶你!”柯沫怒气冲冲的朝薇拉吼道吓得往后退了一步,不敢再出声。
“你结婚了?”叶浮生眉头紧锁,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问了一遍。他的脸色阴沉,双拳紧握,语调忧伤的不得了,好像一个答案就能使他肝肠寸断似的。
柯沫把脸撇到一遍,不去看他,也不回答他的问题。
“一点没有,我真不明白你干嘛要不厌其烦的问个不停。”常普夫人说,“他在拉斯托马是名技艺精湛的木匠,年轻有为,品德高尚,几乎所有人都愿意与他来往。嘿,我会说那真是个不赖的小伙子。他作为一名好丈夫也是有目共睹的,疼爱妻子,甚至我见了都感到艳羡不已。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离开拉斯托马呢?自从你从我那里走了之后我就没见过你,谁也不知道你到哪儿去了。对了,那天那天你走了之后没多久淮渡先生就找我来了,听我说,他真是个能干的家伙,把我被暴风雨损坏的屋顶全修了一遍。我给他报仇,但他不肯收,只向我讨取了一匹矮种马。”
“说来也巧。”她喋喋不休的讲了起来,“那正是你想要向我讨的那匹呢!这么说来,是你让他找到我那儿去的吗?”
“你以为我脑子发懵了吗?”柯沫不理会叶浮生的责问,反倒恶狠狠的瞪着那个装模作样的女人,她早知道她别有用意,不肯让自己拥有安生的日子,湖水刚一沉淀她就来搅浑,不到乌烟瘴气不罢手。柯沫目不转睛的瞪着她,但她也同样感到一束如她那般炽热的目光毫不避讳的盯着她。她怕的要命,所以不敢朝那个方向看哪怕一眼。
“这都不重要。”常普夫人用她吉普赛人的狡黠笑了笑,但并没有停嘴的意思,“你得回去看看,我是说,无论出于什么原因。”说着她不漏声色的瞟了一眼妒火中烧的受了蒙骗的男人,“淮渡先生,一位正直儒雅的木匠的鳏夫生活,真叫人看了顿生恻隐之心。他几乎什么家务也干不好,除了他的拿手绝活,但你总不能要他和木头共度余生吧!他生病了呢,为此我去看望他几次,他那样虚弱,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保姆只管每天准时给他送饭,其余的一概不管,我看了都觉得真不像话,于心不忍时我就派自己家的佣人时常将他看望,做些好吃的,只希望他胃口大开,但这些终究于事无补。要了却一个鳏夫的痛苦生涯,有什么比给他一位妻子更来得彻底和令人满意的呢?”
“你结婚了?”站在一边,气得一只眼瞪圆的男人又重复了自己的问题。
“瞧你,老扯这个有什么意义,难道我讲的还不够清楚吗?”常普夫人摊开手,做了个无辜的表情,好像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事端不是她挑起来的,别人心头愤恨的怒火也不是她燃起来的。她就像个突然闯入正争执不休的父母房间,眨弄她纯洁的大眼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结婚了?你结婚了?你结婚了?”柯沫站起来,起的双腿颤栗,她突然觉得常普夫人的挑衅并不特别可恶,真正使她怒不可遏的是叶浮生大惊小怪的态度。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怪自己向他隐瞒这点?他不过是个爱情里的可怜虫,而她只是一时兴起,撒了点面包屑给他,他就贪得无厌的奢望得到全部吗?“如果你想听,我可以毫不吝啬的多说几遍给你听,如果你怕听不清,我可以屈尊俯就在你耳边说,如果你愿意留个纪念,就算我帮你写下来又有何妨?”
叶浮生茫然的看着柯沫,眼神既不带怨恨,也没有诘难,反而像个白痴一样一筹莫展的眨着眼。他的帽子掉在地上,被他踩在脚下,那只受了伤的眼睛露了出来,像一个密封的巢穴:“你是结婚了,没错吧?许下过相守终生的诺言,没错吧?”
“嘿,你说的可真不错。”她看到叶浮生的眼神,感到又气愤又心疼,但他不愿意服软,由其是在常普夫人和薇拉的面,这对她来说,简直比死了还难受,“结过好几次了呢!”
受伤的男人往后一靠,险些跌倒,他四处看了看,好像不明白自己身处何处。但他的眼神怅然若失,并没有给他的意识提供帮助。他感到自己先是在一间密不透风的冰窖里瑟瑟发抖,然后又被跃过花香的春风沐浴了全身,随即又被抛入云端,一眨眼又掉进了无底洞。他开始逐渐明白,愉悦或者悲伤,无一例外都是爱情的苦头。
薇拉站在一边,紧张的屏息凝视,她双手绞着衣角,深情款款的瞧着自己满心渴慕的男人此刻正遭受着她前不久还痛苦挣扎的折磨,但是她无能为力,只能眼巴巴的瞧着,心痛万分。
“我还以为,你爱我呢。”叶浮生苦笑起来,他的眼眶闪着泪光,口气是自我嘲讽和故作轻松。
柯沫受不了他说话的口气,她看不到他的神情,反倒是懦弱历历在目。她慢慢向他逼近,却委屈的掉下泪来,声音也哽咽的带着哭腔:“谁会喜欢你,丑八怪!”她不明白自己这最后一句话究竟喊了什么样的魔力,以至于她讲出这话时像是用尽了全部力气。话不讲出口,心里憋屈的无处遁逃,话一旦脱口而出,心里却虚空的像要轻飘飘的消失殆尽,爱情里不能承受之轻和之重头一次降临她的生命,气势磅礴,锐不可当。
叶浮生一离开的将军府在柯沫眼里成了空荡荡的住宅,其余来来往往忙碌的身影皆成了虚设,不带任何感情,没有悲喜。没有马夫的将军府比没有将军的将军府更显得空无一物,使柯沫独自一人走过那些空荡荡的走廊,迂回的小路时总觉得无所适从,无比的挂念和忧伤。这次失败在与并不真诚的伴侣最后分别时彼此都选择避而不见,于是那声“丑八怪”成为两个人用来祭奠这份爱情,有迹可循的最后声音。
这场绚烂绽放又随即灭亡的爱情里,哪有什么胜利者的光辉可言。至于说柯沫,自从她得而复失的战利品突然间有了自己的品格,潇潇洒洒退出之后,她用来安慰自己的借口,更像是用来自欺欺人的弥天大谎。她开始过一种深居简出的生活,杜门谢客,每天都只面对一些昨天就看到腻烦的面孔,雇一个厨艺不够精湛的厨娘取代一走了之的薇拉,马夫的位置一直空缺着,因为柯沫认为再也没有人能做的像他那样优秀。他一离开,留下的阴影遮天蔽日,别人的光在他的面前就不成光,成了淡漠,奄奄一息的喘气,成了随时都能割断的脉搏,成了远且虚无的船帆。
她对他的思念与日俱增,点点滴滴,放在她心灵的显微镜下,都成了充盈她一生必不可少的部分。连接记忆畅通无阻的纽带迎风而解,快乐和悲痛都散落一地。她老也忘不了他,他最后茫然无措的眼神俨然成了她的坟墓。“嘿,扯什么呢!这难道是爱情吗?鬼才会喜欢他!”想到悲愤的时候,柯沫突然不屑的骂道,“他是个落荒而逃的懦夫,是在爱情面前永远卑躬屈膝的软蛋,是遇到风吹草动就惊慌失措的逃兵,跟他谈论爱情,那是自讨没趣。”
最初的愤怒之后她还是不由自主的惦记着那个背对爱情的男人。他离开了,在一个冷冷清清的凌晨,什么也没有带走,迈着充满悲伤的步子渐行渐远。这令柯沫联想到自己背离拉斯托马的那个早晨,她当时的思想,恐惧,希翼,她在大雾里东奔西走,为的是与那个使她大失所望的地方一刀两断。再后来她被迫离开赫那期多,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偷偷摸摸,小心翼翼,为的是彻底摆脱纠缠她的是是非非。为什么所有的分别都在清晨,一开的开始留下个背影,接下来的时间都用来想念。
薇拉追随叶浮生一同走了,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叶浮生受到伤害她自然心疼,但促成了这样的结局又成了她求之不得的事。每当柯沫为叶浮生的事感到愧疚时,薇拉的突然冒头顷刻让她火冒三丈,她和叶浮生的争吵,决裂反倒成全了她的愿望,在她苦闷的日子,她却尝到了甜头。柯沫要自己做到倨傲而清高,对他们那对苦命鸳鸯视而不见,好像她在他们快活的时候借酒消愁是对自己人格的贬低。于是将军府在短暂的杜门谢客之后又重新充满生机,裁缝,图书商,陶瓷设计者络绎不绝,柯沫按自己的意思把府里装扮的焕然一新,但所有的华丽都是外在的,自从叶浮生不辞而别,她的心一直空荡荡的。
有的时候柯沫百无聊赖的在公园里散步,那儿是他们常去的地方,当柯沫独自一人故地重游,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的沿着他们昔日的路线走走停停时,她总隐隐约约感到叶浮生回来了。虽然他对爱感到心灰意冷,但却眷恋不已,兜兜转转,始终不愿意离开这个地方。他会无比孤独的喂鸽子,目光茫然痛苦,胳膊都懒得抬起来,饲料撒了一地,灰白的鸽子全聚拢在他身边,更突显出他的落寞。但这样的可能性又有多少呢?他难道会抛下相濡以沫的妻子,孤零零的,冒着漫天大雪心血来潮的喂鸽子?柯沫扔掉手中的饲料,一大群色彩各异的鸽子飞来啄食。
公园的一角有一个拉着大提琴的流浪者,他裹着很厚却破陋不堪的大衣,帽子上覆盖着纯白无暇的白雪。他娴熟的拉着他的大提琴,乐在其中,闭着眼睛,陶醉到无以复加的地步,那是一首名叫《尘埃落定》的抒情曲,曾在一些著名的歌剧里出现过,但并没有得到极大的赞誉,很少有人记得它,也很少有人能跟着它的节奏哼起来。但那个流浪者做到了,他用很好听,让人过目不忘的男低音,一边沉湎于音乐中摇头晃脑,一边自得其乐的唱起来。
柯沫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若有所喜的打量他,一时间浮想联翩,他的脸突然变成了沉醉的叶浮生的脸,恍惚中,她看到他心无旁骛的拉着大提琴,但幻想顷刻破灭,短暂的温情烟消云散。他不过是个街头无数有些才华的流浪者之一,无论他如何饥寒交迫,但没有露出心痛欲裂,悲伤缱卷的神情。他拉琴时,他唱歌时一直是无比自豪的,就像根本不把自己的恶劣处境放在心里,超然物外。
“你唱的是什么?”柯沫突然开口问他。
流浪者抬头看了她一眼,但并没有中断歌声去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随即闭上了眼,直到那首歌唱完了,他才意犹未尽的搁下琴,对等在一边的柯沫莞尔一笑:“我打算把它一直唱下去,直到再也唱不动了,没错,我正打算这么做呢,夫人。”
“你能到我家里唱给我听吗?”柯沫说,“我的意思是,你当然会得到报酬,你叫什么名字?”
“亨伯特,夫人。”说着他站了起来,抖了抖身上的雪,背上他的大提琴,跟在柯沫的身后走了。漫天的雪景里终于成了空荡荡的落寞。
从那天开始,柯沫就试图用亨伯特的琴声和歌声填补叶浮生留下的巨大空缺,她始终不愿承认自己的人生因为他的中途离席而变得索然无味。她总说一些谎话来改变这样真实的心意,说她从驶向罗马的轮船上义无反顾的跳下去不是因为他,嫉妒怨恨薇拉不是因为他,一遍遍,不厌其烦,没完没了的听同一首歌不是因为他,即使在睡觉时也让亨伯特在门口断断续续的拉着琴也不是因为他。但这些她生命中的反常究竟是不是因为他,我们作为局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柯沫曾不遗余力的悄悄打探叶浮生的去处,她相信他不会走的太远,或者说她希望他不会走的太远。但她的这些暗地里的努力都要无功而返了,别人能对她的询问给予满意的答案。一个月之后,柯沫虽然表面已经将这事抛诸脑后,可心里依旧耿耿于怀,因为这样一来,她反倒成了破坏他人幸福的始作俑者,不然他们怎么会在被逼无奈之下选择私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