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置信。”优秀的大提琴耸耸肩,“要我为您拉一曲老调吗?那可真带劲。”
“哦不,亨伯特,我需要安静,你的音乐很棒,我真高兴能再次遇到你,自从我们上次的无疾而终,我一直深感不安,这下就心里踏实了。”柯沫勉强的莞尔一笑,她说了些违心的好话,因为这些日子使她深感忧郁的除了叶浮生,难道还会有别人吗?表现上折磨的她面黄肌瘦,而在精神上折磨她的却另有原因。
拉大提琴的亨伯特不顾柯沫只愿安静的愿望拉着她来到了森林,用亨伯特的话来说这样的行为能使人食欲大增,这点对于柯沫说来尤为重要。柯沫慢吞吞的落在后面,她觉得自己违背了最初的医院,那时候她把这次的出游机会看的格外珍惜,但当她终于踏上自己幻想过的路时却无知无觉,她开始逐渐弄明白了一种心思:只要她心里有叶浮生,哪里都会有他的影子。
亨伯特深深的投入了大自然的怀抱,一开始他还时不时的关心远远落在后面的柯沫,最后却自己心醉神迷的绕到另一条路上去了。艺术家都有这样的气质。留下柯沫漫无目的的走着,她看到越走越远的音乐家并不急于追上去,觉得这么干没有意义。她已经发觉自己于曾经有多么大的反常,变得不受人宠爱,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包袱,和谁在一起都会使对方不快乐,压在谁背上谁都会受不了。将军是个急性子的人,向来说一不二,是个骨子里不愿忍让或委曲求全的人。在经历了这一系列错综复杂的事后他还能不计前嫌的接受柯沫,即使他对她的态度太过冷落,但这也是人之常情,她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生病反倒令柯沫随遇而安,不那样轻易的抱怨了,就算是对处处与她为敌的常普夫人都多了份宽容之心,或者干脆对她置之不理,好像她和她的悲欢离合没有任何关联。至于叶浮生,她更是怎么也仇恨不起来了,反而是数不胜数的思念,她多想再见见他。她完全能够在面对他的时候缄口不语,甚至一动不动都不成问题,只要再见一面的机会可以如愿以偿,任何疯狂的事她都愿意去做,什么沉重的痛苦都愿意承受。只要柯沫能再次见到叶浮生,只要叶浮生愿意见她一面。
吃晚餐的时候将军碍于面子,他觉得虽然柯沫的美貌今非昔比,但依旧别有风韵,在这种场合还是有给他撑撑场面的作用。他对她说,几乎是用命令的口气要她到客厅去吃饭,而不是一个人呆在卧室里无所事事的胡思乱想,而且她无论如何都得吃上两口火腿或者别的对身体有益无害的东西,如果有哪位好心的先生邀请她喝一杯潘趣酒她也一定不能断然的拒绝,那相当于损坏以为绅士的尊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所有一切繁琐的要求,比如不能从头到尾的板着张脸,有给找她讲话她也不能爱搭不理,柯沫都勉强的一一答应了,她认为无论如何将军对自己还是有剩下的恩情的,她不能违背他的医院,即使她多么厌恶假装。
吹捧,奉承,殷勤,吹牛,花言巧语……土耳其庄园的旅店的餐厅里无非是这些千篇一律的话。麦将军大吹特吹自己的枪法之准,百发百中,简直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对他的话表示信服,有一大半,几乎全部的人不过把这种应时应景的吹嘘当做一场无关紧要的玩笑,因为它们的确不会给他将来的生活带去影响。有一些浮嚣的先生,说着蹩脚的英语的德国先生,它们会吹嘘他,对他的叙述提出疑问,随意打断,弄的麦将军一时下不了台,脸涨得通红,差点跟他们吵起来,彼此都毫不留情的讽刺。其余的人把他们当成闹剧来看。
直到过了几天柯沫就清清楚楚的明白土耳其庄园和将军一摸一样,在别人眼里乐趣无穷的事在她眼里索然无味,但她直到这全是她个人的原因。相思病真正的开始折磨的她痛不欲生,越来越容易突然昏阙,完全一病不起了。那是她头一次意识到自己患了一种来势汹汹的病,而且这病随时能结束她的人生,因为她一动也动不了了,一天到晚头晕目眩,忧郁的难以抑制,眼泪不停的流,她的枕头总是充满悲浸的湿漉漉的。
麦将军让人端了牛奶来粗鲁的往她嘴里灌,可她从没能喝进去一滴,就算从鼻子里灌进去几滴随后就会变成呕吐物重见光明。有很多次弄脏了他的衣服,将军终于气急败坏的决定不再管她了,他认为她一定是故意这么干的,哪有什么相思病,这根本就是庸医的天方一谈,而柯沫简直顽固的不可理喻。
“她难道不知道这样的倔强会丧失生命吗?如果她一意孤行的这么干的话,我何必紧抓她不放。”麦将军甩下这句话就再也不愿看到柯沫半死不活的样子了。
柯沫用她最后一丝力气为他的离开送别,她一点怪他的意思也没有,只是真心的为他的未来生活祝福。一切平静下来之后她再也不能做什么了,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昏迷半晌清醒半晌,就这样来来回回不停的循环往复。她一边流泪,一边静候死亡。
亨伯特没有舍弃她,他一如既往的拉尘埃落定。伴随着他们,无论她是有知觉还是深深的昏迷,这样的音乐都没有停止过。他有一种超然物外的品质,他知道柯沫此时正与死神签署着一系列不平等条约:她交给他生命,而他只能使她在一种被动的情况下保持安静。但他并不急着找医生,不劝她吃点什么,他只是不知疲倦的拉琴,有的时候拉的他自己都有感而发的哭出来。这是他表达感情的唯一方式,在面对一个岌岌可危的灵魂时,这是他肃然起敬的一种表示。
“亲爱的亨伯特,我是说亨伯特,你醒着吗?可怜的家伙,你还睁着眼睛吗?”柯沫半眯着眼睛,有气无力的说起话来。
亨伯特的确已经睡着了,他靠在椅背上,搂着自己惜之如命的大提琴。
“亨伯特,哦,我的亨伯特,我多么不忍打扰你啊,可怜的家伙。”柯沫说,“你应该一直睡到天亮,如果我不曾这样无比需要你而呼唤你的话,我可怜的亨伯特,困倦的老好人。”
那个疲惫不堪的艺术家将头偏了偏,像是梦到了不愉快的事,希望以这样的方式驱散那个噩梦。
“我是一个多么命苦的人,及时这话与我的年龄并不相符,有很多长寿的人当他们面临死亡的时候他们会说这是一个有趣的终点,但这确实货真价实呀!”柯沫喃喃自语道,“亨伯特,你醒过来了吗?如果我能行动的话是绝不会麻烦你的亨伯特,怀才不遇的音乐家,大提琴手,街头艺人,对我不离不弃的亨伯特,我亲爱的亨伯特。”
“嘿,我刚刚听到有人不停的呼唤我,是您吗夫人?是您在一刻不停的叫我我的名字,亨伯特亨伯特不停的叫吗?”亨伯特惊醒时走到柯沫的床边去看她,想以此确定自己的说法。
“哪还会有别人亨伯特。”柯沫缓缓的睁开眼打量着他,“亲爱的亨伯特。”
“哦,我亲爱的夫人。”亨伯特意识到柯沫已处于弥留之际,满脸悲伤的应道。
“帮我写封信亨伯特,我需要写一封信,在这个至关重要的时刻,哦写封信吧,一封信就能拯救我,那玩意儿比任何灵丹妙药有用的多。”柯沫缓缓地恳求道,“善良的亨伯特你愿意吗?为了我,做些与音乐无关的要紧事。”
亨伯特听了这番可怜巴巴充满感情的话立刻坐到写字台前铺平了信纸,握住钢笔,然后抑制难过的感情,表现出不合时宜的平静:“那是一封什么样的信夫人?我是说我已经做好记录你的话的准备了,病随时能把它寄出去。”
“一封信,干得好亨伯特,没错是一封信。”柯沫歪着脑袋想尽量朝写字台看过去,但始终做不到。
“写给谁夫人?写给与你朝夕相处,哦不,是那个没心没肺的大人物吗?”亨伯特皱着眉头不悦的说。
“并不是那样亨伯特。”柯沫说,“给一个马夫写信,一个自尊心受到伤害,抛下最爱他的人一走了之的马夫写信,给一个使人临死还念念不忘的马夫写信,嘿,没错,一个马夫,一点没错。”
作为信使的亨伯特虽然满腹疑惑但还是执笔写了下去,他沉重的感到这是他能为柯沫做的最后一件心甘情愿做的事了,而并非拉琴:“马夫先生,是这样写吗夫人?”
“亲爱的丑八怪,没错,就这么写。”柯沫虚弱的双眼满是笑意,似乎为自己的说法感到得意,“亲爱的丑八怪,他会喜欢这个称呼的。亨伯特你接着往下写,亲爱的丑八怪自从你离我而去,哦不!”她突然不安的打断自己的话,就像听到了不同意见打断别人的话那样,“亨伯特,别听我胡说,快把那段话删去,你还没来得及写下去对不对?亨伯特,你瞧我,连自己想说什么都搞不清楚,这就是死亡的征兆吧。”
“夫人……”亨伯特难过的看着她,丢下手中的笔,默默地流着眼泪。
“哦,我就要死了,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亨伯特,但我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柯沫也流下了眼泪,她骨瘦如柴,早已像个行将就木的人了,“我怎么想得到有今天呢?我多么想给我亲爱的丑八怪写封信,召唤他回来,让他最后吻我一次。哦,亨伯特,哦,恐怕他此时正沉湎于幸福之中无法自拔呢。哦,忠心耿耿的亨伯特,去用根绳子将他绑过来,如果他死活不愿来吻我的话。哦,善解人意的亨伯特,想起这些事总叫我无比难过,我是个可怜的人,总而言之我是个可怜的人,谁也不能说我不是。但我始终不能怀着好的心情离开,我想这是因为我的信没写好。”
“你完全可以继续写下去夫人。”亨伯特抹了把眼泪,哽咽的说。
“哦,不行亨伯特,那完全行不通,相信我那是没有用的,上帝会这么告诉你的亨伯特。”柯沫只觉得内心无限委屈却无处诉说,所以分外悲伤,“我不知道怎样形容我现在的感受,当死神离我咫尺之遥的时候。亨伯特,请把我一个人单独留下吧,嘿,别来打扰我,你这个坏小子,否则我就要用刀子杀死我自己。”
亨伯特再也抑制不住内心汹涌的感情,背着他形影不离的大提琴,一边嚎啕大哭的拉开门出去了,只留下孤苦伶仃的柯沫与死神相处。他本想一直守在她身边,直到她再也说不出“亨伯特,给我来段音乐,看在上帝的份上你非得这么干不可。”为此,但他实在想大哭一场,和她说话时他的每一个音符都颤抖着掉着眼泪。他无比悲伤的来到二楼的走廊,哭的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经过客厅时一头金黄的鬈发的老板莫阿特西先生拦住了他:“嘿先生,你的表情可真不愉快。”他说这话时一点焦虑关心的意思都没有,而只是为了摆脱一旁使他感到纠缠不休的先生。
“您再考虑考虑吧,再也没有这样的好机会了先生。”一个背着猎枪,头戴毡帽的男人手里拎了两只死去的野兔,他在和莫阿特西先生谈生意,用两只野兔来贴补他的家用。他穿着打了补丁的棉袄,一双鞋子破的完全不成样子,但无论是在走路还是站立不动时他始终昂首阔步,很有军人的风范。
“瞧你说的话,叶浮生先生,你瞧我的手。”说着他炫耀似的伸出自己骨节分明的手,“它是一只充满智慧的手,只要有机会就不会放过。但它现在无精打采的,那是因为它知道机会还远在天边哩。”
“您伸手把它抓下来先生。”叶浮生苦涩的瞅了眼手里一动不动的野兔,像生意上常有的失败者摇了摇头,但他还想再为了自己的生计努力一把。
“哦,我没有那样长的手臂先生。”莫阿特西先生不耐烦的收回了手,他转向依旧哭的十分伤心的亨伯特等待他的回答,但其实他不过想用自己的办法使叶浮生识趣的离开,至于亨伯特为什么哭,他是一点想要知道的兴趣都没有。
“她就要死了。”亨伯特抽抽噎噎的说。
“天呐!你说谁?”莫阿特西露出惊讶的表情,他用余光悄无声息的打量徘徊不定的叶浮生,心里恼火的咒骂他,“是哪个可怜的人?是你的亲人吗?”他装模作样的问。
“是柯沫夫人,她马上就要死了,也许下一秒,也许前一秒。”亨伯特一想到这里眼泪重新使他的脸庞湿漉漉。
叶浮生为之一愣,但他并未完全反应过来,只是目瞪口呆的盯着痛苦的亨伯特瞧。他的心里乱极了,柯沫的名字像把钥匙,大门一开涌出来的全是关于她的记忆。那样多那样复杂。那样烟消云散,那样挥之不去。
“天呐!是那个有气无力的东方姑娘吗?”莫阿特西先生这次的吃惊是发自真心的,他焦急的问,“是那位无时无刻都愁眉不展的忧郁小姐吗?无时无刻都病怏怏虚弱的夫人吗?”
“没错,先生,您描述的一点不差。”亨伯特万般痛苦的点头应道,“她即将要死了,可以说离深渊只有一步之遥,她弥留之际时请我帮她写封信,但才刚开个头她就懊恼的决定不写了,一封写给亲爱的丑八怪的信。我不认识那听来就奇怪无比的家伙,但我断定柯沫夫人是因为他才哀痛成疾的,因为他离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