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泽洋喝了点水,周围没有人说话,气氛很凝重,他也不敢多问,看到朦胧的光线下,赖杰坐在一块石头上,一动不动,安静地发着呆。
这里应该是个防空洞,洞壁湿漉漉的,外面在下雨,欧泽洋记得最后一刻他引爆了毁灭弹,也就是说是赖杰找到他,并把他带到这里来的?这些人会怎么样?
“你是什么专业的?”身旁一年轻人小声说:“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欧泽洋说:“我?我学电工的。”
数人面露怀疑神色,又一名戴着眼镜的学生道:“在名单上的人都是天才。”
“名单?”欧泽洋道:“什么名单?”
数人都不说话了,欧泽洋眯起眼,思考他们说的,约略明白了一点。
他朝其他人说:“我哥是军队的,我什么也不会。”
周围的年轻人纷纷理解点头,又有人道:“是高级军官吧。”
“你哥比你大几岁?”那戴着眼镜的学生问:“据说这是第一次营救,没有一定身份是不能获救的。”
欧泽洋心里打了个寒战,这证实了他的猜测。
“上校。”欧泽洋说。
数人又露出怀疑的神色,欧泽洋心想这些人应该都是高智商,但怀疑就怀疑吧,他也懒得解释,正说话时他又看见赖杰起身,走出防空洞去。
高烧带来的不适感令他浑浑噩噩,防空洞里气流不通,他便到外面去透气。
“别出去。”坐在靠外头的一人提醒道:“外面有丧尸,抓你。”
欧泽洋不理他,走出防空洞,问道:“小杰哥,现在要做什么?在等物资吗?”
赖杰坐在防空洞门口,看着远方出神,说:“回去,外面危险。”
细雨淅淅沥沥的,欧泽洋走出几步,分不出时间,天地间一片灰蒙蒙的,外面是一望无际,连绵起伏的大山,远方还有一座信号塔,突兀地立在山顶,像个墓碑。
欧泽洋摸摸自己耳朵,又摸身上,从裤兜里掏出一根皱巴巴的烟,朝赖杰晃了晃,赖杰的眼登时就绿了。
欧泽洋笑着给他,赖杰摸出打火机点上,重获新生般的出了口长气。
欧泽洋又问道:“现在要做什么?”
赖杰说:“救你。”
欧泽洋道:“送我上船吗?”
“你灾难片看多了。”赖杰说:“别胡说八道的,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行了。”
欧泽洋凑过去些,挤着赖杰坐下,说:“小杰哥,去什么地方避难?洞里的人都是重要人物吗?我听到他们说名单,是什么名单?”
赖杰道:“都是宝贵的人才。”
“能联系上我哥吗?”欧泽洋道。
“如果你哥死了,你怎么办?”赖杰反问道:“你就不活了?”
赖杰叼着烟,摘下帽子,翻来覆去地看,仿佛野战帽里有什么好玩的东西,自言自语道:“人才是要活下来滴——因为很重要——”
欧泽洋想起自己应该还有烟,便在裤兜里掏,掏出一把碎纸和烟草,赖杰漠然看了一眼,摘下叼着的烟给欧泽洋,欧泽洋抽了几口还他,赖杰又抽几口,递给欧泽洋,两人就这么分着抽了一根烟。
抽完烟,赖杰给了欧泽洋一脚,说:“回去别乱说话,山洞里头的一个两个都是人精,别害你哥我挨处分。”
欧泽洋又趴着问他去什么地方避难,赖杰一概不答,只是望着远方发呆,末了摸摸他的头,说:“进去休息吧,救援队的直升飞机几小时后就到,到了公海基地以后好好活你自己的,别把老子捅出去,我可不想在外面卖命,回去还得挨处分,知道么?”
欧泽洋心底涌起一股温暖,点了点头,眼眶有点红了。
他走进去洞里些许,倚着洞壁睡了会,不时看赖杰一眼,他始终坐在洞口就像个守护神,又如同一具雕塑。
欧泽洋一闭上双眼,丧尸的呻吟声又在耳边响了起来,他这几天完全就陷在自己的噩梦里,再度惊醒时,赖杰问他:“怎么了?”
欧泽洋道:“我……做噩梦。”
赖杰说:“梦见什么?”
欧泽洋几乎就没怎么睡过,每次一入睡就会被噩梦惊醒,但他对着赖杰不敢说自己杀了个人的事,生怕赖杰因此厌恶他。
“没什么。”欧泽洋道:“有点怕丧尸。”
赖杰嘲笑道:“胆小鬼。”
欧泽洋朝他骂川话,赖杰也是个兵痞子,又油又痞,两人以高山盆地话对骂一会,天边响起直升飞机的引擎声。
马上就有人从山洞里跑出来,赖杰起身维持秩序,说:“大家别慌张,一定有位置的!”
“呼叫赖杰队长,呼叫赖杰队长……”
“飓风队收到!”赖杰转身去给军用直升飞机标注降落地点。
“赖晓杰,你还活着吗。”有人道:“上头人手不够了,现在全国状况非常困难,你申请的人员批不下来。”
赖杰说:“副队长和大刚都死了,飓风队剩下两个人。上面不派人,让我怎么执行任务?”
直升飞机停下,欧泽洋过去站在赖杰身边,另一名队员在安排逃难者上直升飞机,人不多,只有山洞里的二十来个。
“在任务过程中招收队友!”一名军官摘下通讯器,于驾驶位机窗处朝赖杰喊道:“现在没有办法,人都没了!新兵都上战场了!飞虎教官正在抓紧时间训练新人!再等等吧!”
赖杰以眼神示意他上飞机去,欧泽洋道:“只有两个人?你的车怎么开?”
赖杰低声道:“上飞机,别太显眼了。”
欧泽洋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间改变了主意,说:“我能入队吗?”
他想留在赖杰的身边,不知道为什么,他隐隐约约觉得赖杰身上有股正气,去避难所反而未必是安全的,而跟在赖杰的队伍里,起码能令自己少做几次噩梦。
赖杰蹙眉道:“这跟你没有关系!上飞机去!”
军官笑道:“我看这小子就不错。”
赖杰道:“别开玩笑,欧泽洋,你去不去?”
欧泽洋彻底改变主意了,赖杰只有两个人,他要怎么去救人?
赖杰说:“你忘了你哥?去公海基地里,说不定就碰上你哥了。”
欧泽洋心中一动,赖杰道:“上飞机,别让大家等。”
欧泽洋有点犹豫,赖杰怒吼道:“快滚!”
欧泽洋倒退着走,赖杰不耐烦地作了个扇的动作,让他上去,继而到机窗前与那军官说话,似乎在抱怨自己的情况。
直升飞机里空了不少位置,从山中直接起飞,飞向海外。
看到公海基地时几乎所有人都兴奋了,脸上洋溢着重获新生的微笑,欧泽洋跟着他们排队上母舰,检查人员核对名单,说:“欧泽洋?没有这个人。”
欧泽洋拿出身份证给他看,对方说:“我是说名单上没有你的名字。”
驾驶直升飞机的军官道:“赖杰送回来的,进第六区吧,按军属配给。”
欧泽洋马上道:“我哥也是军官,是个少尉。”
“叫什么名字?”军官道:“赖晓杰特别叮嘱了让我帮你找亲人。”
欧泽洋心道谢天谢地,报上兄长名字,那人给他一张号牌,让他到人口普查处去找,欧泽洋混混沌沌地跟着人走,第六区里到处都是人,而且都在小跑。
他去排队缴了号牌,办事处给他一张临时身份证,欧泽洋便去食堂吃饭,等分配住所,人山人海,第六区是海陆空三军办事处,大屏幕上滚动着牺牲的军人名字,屏幕前站着不少人,全在哭。
欧泽洋红着双眼抬头看,找到西南市军营的阵亡人员名单,没有发现欧兴的名字。
“要怎么联系上那边的人?”欧泽洋朝旁边的人问道。
那女人哭着摇头,蹲在地上,抱着半大的小孩发疯地哭。
欧泽洋一阵心酸,这里的全是军嫂。
他叹了口气,到食堂里排队领餐,士官们让他到前面去,整个第六区笼罩着压抑的气氛,那是近乎绝望的氛围,谁也不知道明天在何处,明天还会不会来。
吃过饭,欧泽洋到指定区域去休息,那里有不少行军地铺,他随便找了个没人的就躺着不动,片刻后有一名士兵过来,看到他占了自己的铺,也没叫他起来,便在他身边挤了挤,躺着。
欧泽洋不敢闭眼,生怕梦里又出现那索命般的呻吟,然而他实在太困了,短暂的失去知觉后,一张丧尸的脸在他面前倏然睁眼!
欧泽洋醒了,抽风般的不住喘气。
士兵道:“小弟,没事吧。”
欧泽洋全身冷汗,颤抖着点头,士兵摸了摸他的头,欧泽洋长长出了口气。
“你在这里住么?”欧泽洋有点茫然地转头问。
那士兵点头,说:“你刚来?”
欧泽洋说:“我哥不知道能联系得上不,军人都要出去执行任务吗?”
士兵道:“有的是,看什么兵种,你哥是哪个部队的?”
欧泽洋说了部队,士兵说:“西南市军营的有不少也回来了,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联系上……”
刚说到这里,便有人出来叫号,说:“46673号欧泽洋,你有第一区的内线电话。”
欧泽洋登时大喜,谢天谢地!联络上了。
士兵听到第一区,似乎明白了什么,起身道:“我陪你去吧。”
欧泽洋笑道:“不用,我自己就行,你睡吧,占了你的铺对不起……”
他起身跑向通讯处,那人拿着电话说:“欧兴是你哥哥?”
欧泽洋道:“对对!就是他!”
那人也不检查号码牌,说:“请抓紧时间。”
欧泽洋接过电话,带着哭腔道:“哥!”
“幺弟……”男人声音断断续续:“你还活着……”
欧泽洋刹那就愣住了。
“老天……能让哥哥再听到你的声音……爸呢……”
那声音带着沉闷的喘息,就像个垂死的风箱,与黄刚死前的胸肺音如出一辙。
欧泽洋发着抖道:“哥——”
“找得到爸爸不……”
欧泽洋大哭道:“没找到——你在哪儿,我来看你……”
“不来……不来,幺弟乖,咧里是医院,不让人来看……哥哥要走了……不得行了……”
欧泽洋拿着电话,发疯般的大哭,大喊道:“不——不要——”
欧兴的声音断断续续:“好好过……哥对不起你……哥有时候打你,但哥哥是爱你的……”
欧泽洋记不得最后听了些什么,他已经崩溃了,抱着电话不停地流泪,里面传来护士的声音与挂断的声响。
他在往后的日子里,常常想起欧兴没说出口的那些话,他甚至忘了朝兄长承诺些什么——承诺好好念书,又或者承诺不再去打架惹事,他唯一记得的,只有欧兴让他不要哭。
而最后他答应了欧兴,不哭。
接着他把电话抱在身前,像个神经病一样地大哭,哭得在通讯室里不住作呕,直到有人过来把电话从他怀里抽走,交给下一个人。
三天后,欧泽洋领到一面消过毒,包在塑料纸里的不锈钢军牌,以及一笔抚恤金,还有几件兄长的遗物,钱包里有他们小时候的合照。
欧兴所在的整个营队全军覆没,听另外一个营队的人说,他是为了救一个小孩而感染上病毒的。
欧泽洋还得到了一张烈士家属的证明,凭这张证明,可以进去子弟学校进修,他脑子几乎是空白的,晚上睡觉时仍会常常做噩梦,住八人间时常因为大喊大叫而把同宿舍的人吵醒。
那段时间里几乎所有的宿舍都存在这种现象,更有不少人得了精神病,被送去第一区治疗。
每天电视上会滚动着播放一切情况已有好转的消息,然而从外界来的人,却告诉他们情况越来越坏。
欧泽洋去电子车间学习了,入学的第一天就有军官来征询他们愿意去前线不。
“现在最缺的就是技术人才。”军官说:“好几个搜救队的任务都陷入了泥淖,有没有愿意为国家立功,协助队长们进行任务的同学。”
全班静悄悄,欧泽洋正要开口询问,同桌以眼神示意他别有什么动静,枪打出头鸟。
军官又道:“特种兵会保护你们的,不会让你们有生命危险……”
一旁讲台下的老师说:“他们都是新生,很多技能都不具备,最好等到实习期过了再去。”
军官没有说话,有多嘴的人说:“招了我们去,只怕有危险的是队长们。”
全班哄笑,军官只得道:“先去中央机房看看吧。”
于是一切照旧,欧泽洋是很想去帮赖杰的,但他对这些仪器几乎就是抓瞎。
半个月后的某一天,有人到车间门口来通知,有来自感染区的通讯,找他的。
欧泽洋吓了一跳,谁?父亲?母亲?还是同学?来自感染区的?!
“喂?”欧泽洋道:“哪位?”
那边通讯沙沙响,听不出是谁,欧泽洋又道:“是谁?!”
“通讯信号很糟。”转接员道:“我只能尽力……”
“喂!喂!”那边几乎是对着吼,欧泽洋马上听出了熟悉的声音,紧张道:“小杰哥!”
赖杰依旧道:“喂!听得见吗?”
欧泽洋道:“听得见!什么事!你需要支援吗?小杰哥!就怕我不行!”
赖杰道:“欧泽洋吗?!你听得见我说话吗?你找到你哥哥了吗?情况怎么样?!振作点!好好活!”
欧泽洋登时眼泪就下来了,说:“找到了!他牺牲了!”
赖杰道:“喂!听得见我说话不!”
欧泽洋道:“找到了!”
通讯器那头,听得见赖杰朝他身旁的人说:“算了,讯号太差。”
“找到了。”欧泽洋说:“找到了。”
两边挂了电话,欧泽洋沉默很久,当天去递了申请书,在“备注”一栏里填了“申请加入飓风队”。
那天是个晴朗的好天气,万里无云,登上战斗机的技师只有他一个。
战斗机兜到C市上空,驾驶员朝下面喊道:“赖晓杰!我给你送人来了!这次是自己要求加入你的队伍的!”
频道里杂音混乱,赖杰喊道:“靠!还有这种事?!是被老子的个人魅力所吸引吗?!我们在炸楼!你等会儿行不!”
驾驶员道:“扔下去我就走了!快准备定位!这是战斗机!赖晓杰!你以为能盘旋吗!”
赖杰道:“别扔别扔……”
“他说别扔!”欧泽洋惊慌道:“等……等等!”
驾驶员道:“不行!必须跳伞了!”
后舱门开启,欧泽洋如同炮弹般坠了下去,下面是茫茫的丧尸大海,降落伞在碧蓝的天空与漆黑的大地中哗啦张开,犹如一朵随风飘飞的蒲公英。
就在他被风吹向丧尸群中央时,赖杰几步冲出大厦顶层,凌空一跃,身形就像矫健的灰鹰掠过天际,于空中准之又准地抱住了欧泽洋,冲力带着他偏离了落点轨迹,遥遥飞向另一栋大楼的楼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