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平哥。小时候常盼他到我家来做客。那时候,家里的吃水奶奶安排我挑。挑吃水的塘离家不远,这是长大后看见的。那时候觉得远,遥远还又寂寞。同伴好友家里,都是父亲或大哥挑满水缸。我挑着两小桶水,走一路歇一路荡一路,回家只有大半捅。关键还难堪。挑水的路上,怕被同学碰见,更怕被男同学碰见。偶尔远远遇上了,滋味杂陈。
平哥一来,赶紧勾起水桶去挑水,走时再补满水缸。那前后前后的几天,我就不愁挑水了。因此瞅着水缸,就想平哥来。没有哥哥姐姐,平哥每次来了,我就细声喊他平哥,跟在他屁股后头转悠,享受哥哥对妹妹的那份温情。爷爷奶奶也喜欢他。他贴心,来了不光挑水,还帮着干别的。
平哥是堂哥,死了二十多年了。人世间,有一种怀念叫淡忘。我对平哥就是这样。我喜欢他,他死了,我却差点把他忘了。每次回老家,都没想着去给他上坟。我甚至没觉得他死了,只当他在某一个地方好好活着似的。也是,活着也就是四十大几的中年男人,怎么会死呢?
亲戚朋友相聚,有时候会说起平哥,只有那时候,我才真正意识到平哥他死了很多好多年了。我老爱问:“平哥为什么要死?”零零碎碎的回答总让人心碎,话音里对平哥的父母微词最深。
父母都爱自己的孩子,只是有的爱太凛冽。这么说,有些残酷。大伯大妈直到现在提起平哥,心头一痛泪水一涌的同时,还在埋怨媳妇的不是。
父亲和大伯两兄弟不生活在一起,我对大伯大妈的了解也只限于平哥的叙述。平哥每次来,是探望爷爷奶奶,也是为了躲他的爸爸妈妈。我还小,只是听他跟奶奶说他的委屈。只是记得他那张忧愁的脸。后来,我们一家搬到平哥所在的村子,我才真正开始了解我大妈的琐碎和大伯的暴躁。大妈那张嘴仿佛生来就是叨叨的,一天到晚嘟囔。大伯从来不会笑,一说话就是疾言厉色。声音不大,倔劲十足,没有余地,决绝。农村里,有点收入很难,大伯大妈把钱卡得紧。一二十岁的堂哥不能做主买一丁点儿东西,口袋里翻遍没有一分钱。
按农村的习俗,大哥该找媳妇了。他为人老实忠厚,相貌一表人才,十里八乡,也有爱慕他的姑娘,他也相中了一位,两人你情我爱。固执琐碎惯了的父母,这时候,绝对不会听从儿女的私情,他们只会跳出来横加指责,说某某亲戚给你介绍的那位女孩不错,你应该跟她交往,没有改的,马上就订婚。是啊,结婚需要钱,钱在父母手里,就得听父母的安排。
胆小怯懦的平哥挣扎的行动和声音是那么微弱,在父母身上一点儿不管用。没办法,他只得断绝了和心爱姑娘的交往,接受父母的安排。那女孩比平哥大一岁,脾气大主张大,和平哥认识之前就是因为性情不好,遭另一个男孩退婚后才介绍给平哥的。平哥觉得不合适,跟父母提起,父母没有松口,只是告诫平哥,该花的钱已经花了,这就是你媳妇。没过多久,订婚。没过多久,娶进家门。婚姻在父母们的眼里,没有你挑我选,他们就是这样过来的,也把这种模式强加给孩子。
婚前堂哥没有经济使用权,按理,婚后大伯大妈应该把他的那一部分还给他才对。平哥刚刚组建家庭,总需要些钱来维持家用,哪怕并不用来购买柴米油盐。平哥每需要动用钱的时候,就得去找父母要。需一元给一元,需一角给一角。平哥这边习惯了,逆来顺受。媳妇就不行了,她刚刚怀孕,总想吃点什么,买点什么,这钱还得去找父母要,怎么这样呢?她不明就里,就和平哥吵闹,使性子,回娘家,冷战……公公婆婆不理媳妇这一套,也给脸色,给恶语。面对倔强的父母,面对急躁的媳妇,平哥哑口无言,两面不是人。
狗气急了跳墙,人气急了寻死。平哥就是这样。他无力迎战,万念俱灰,想到了死这条路。那天一大早,他去找奶奶。奶奶正在做早饭,他默默坐过去添灶火,神情黯然。奶奶知道他委屈,劝他想开些,慢慢来,分了家就好了。他不答话。末了走时,说想吃几个皮蛋。奶奶心疼孙子,也没想到他早已安了别的心思,连忙拿出五元钱给他。
做午饭的时刻,炊烟在村子上空飘荡。放学的孩子们回家吃午饭,经过稻田,大呼:“快来人啦!快来人啦!”大人们赶过来看时,平哥口吐白沫,一动不动躺在地上。等人们七手八脚将平哥抬到医院,平哥已经走了。
他拿着奶奶给的五元钱,没有买皮蛋,买了农药,结束了自己痛苦的生命。平哥死的时候,家里没人跟我说。他生命最后悲惨的一幕,我没有看到。也是没有亲眼看到,也是平哥太年轻了,我始终不能真正相信平哥死了。对他的怀念,也就是淡淡的。我总认为他只是在远方生活,和我一样。我几乎淡忘了他。
平哥太年轻,不能埋在村头的祖坟。离村子几里路的野外,正对着家门的方向,平哥躺在那里好多年了。大伯大妈每天一开门,望去的就是儿子的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