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我回来了。老屋片瓦不剩,宅基上长着绿油油的青菜。青石板门槛还在,细雨飘淋,油亮。我用眼睛四周细数:哪个地方摆着桌子,哪个地方摆着床,哪个地方是烧饭的锅灶,哪个地方是您坐着缝补衣服的地方……
我不知道人一生会有几个让人感觉是家的地方,但我知道有两个家对于人会非常重要。一是童年时代生活的家,一是生命最终的大归宿。后一个家看不见摸不着永恒存在,对于每个人都一样。前一个家承载过童年的生活。也许时间长了,房子没有了,亲人也没有了,但是不要紧,那个家生长在了心灵深处。心灵深处的那个家里,活着和我们相依为命的亲人,活着我们和亲人共同生活的场景。
村口的墓地,是您长眠的地方。还没等我拢近,一只黑狗对着我凶,我走不近。您是知道我胆小的,我没去陪您坐一会,您不会怪我。我就这样远远地望了很久很久,黑狗看我没走,它还凶,我就站在那里,看着它凶。奶奶,您一定听到了,很着急。就像当年我们一起过那座简陋的石桥。您先过去了,着急地看着怎么也过不去的我。
二奶奶还在,老人家九十二岁了,我一进去,二奶奶就喊我的名字。我知道,我的眉眼之间,依稀有您的模样。二奶奶年纪太大,记不得太多,只说当年和您从来没有红过脸,是一对外人羡慕的妯娌。村人们笑话您们,故意揶揄说,将来你们死了就葬在一个洞穴里。仔细端详,二奶奶真的和您很像,年龄越大越像了,嘴角,眼睛,脸型。二奶奶的手和您的手也很一样,枯如黄叶,仿佛一捏就碎。热乎乎的,握着我,就像当年被您握着。
您很小的时候父母去世,是哥哥姐姐带大的。长大后,仰仗外嫁的姐姐说媒,嫁进了姐姐村里一个没落的地主家庭,丈夫是一个哑巴,分有祖辈名下的几亩水田,可以吃饱饭。嫁了就认了,您不嫌弃,一门心思生儿育女,埋头过日子。“你哑巴爷爷人好的很,吃苦耐劳,一天到晚手不空。”二奶奶说。世事难预料,生活多磨折。女儿七岁得病去世,土改运动到来,田产房屋化为乌有,紧接着哑巴爷爷壮年早逝,您带着地主帽子和孩子到处讨饭。再后来,通过亲戚介绍您带着父亲再嫁。严苛的婆婆,一大家子别样的眼神,一街人的风言风语……抿嘴抿惯了的您跟从前一样,一门心思过日子。
我是家里的老大,母亲生下我没多久,又怀上了妹妹,还在襁褓中的我就落在了您的怀中,我是吮着您干瘪的****长大的。您说,我吧嗒吧嗒吮得可有力了,让您生疼生疼。后来,母亲走了。襁褓中一搂,我的生命就和您的生命融在了一起,不曾分离。人生,苦仿佛会生长似的,不尽。好不容易养大了父亲,让他成了家,指望着松一口气,没想到又有新的灾难降临,又有新的小生命要抚养。风言风语,落井下石般的语言更多了。没有法子,您顾不上,只能迎着风雨踩向泥泞。
小时候,我躺在您的臂弯。稍稍长大,就睡在您的脚头。寒风凛冽的冬天,我一觉醒来,双脚总是被您捂在怀中。我上学了,胆小得连老师都不敢叫,更遑论上课发言。每到开学时节,您都要到学校提前跟老师说一声。七八岁时,我得了脑膜炎,您背着我到处求医问药,求神拜佛,硬是把我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没有留下后遗症。奶奶。最记得您说的一句话:“在学校里,有人欺负你,你一定要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奶奶,至今我都记着呢!您这是告诫我,生命中很多的侮辱和伤害其实都是自找的,别人给不了。记得,我离开家乡后,每每到回家的日期,您就站在村口的树下翘首张望……
记得您老来的样子。高挑身材,轻轻盈盈的。黑白的头发挽一个髻用黑发卡别着,抹上头油,一天都规整。一年四季那几件大襟布衣,裁剪得合身,清洗得干净。冬天的时候,大襟布袄外面系一条干净的围裙。隔一段时间,就看见您和二奶奶互相扯脸。一根缝被子的棉线,在脸部弹来弹去,嗡嗡嗡声如细纹飞过。一会儿,两人脸部神采奕奕。
旧社会走过来的奶奶,一辈子,真像是做了长期的苦工,一日不得安闲。洗衣补衣,提水做饭,把家里安置得井井有条。您和二奶奶最好。二奶奶家孙娃子多,只要有空,怀里抱着手里牵着的就来了。您放下手里的活计,接过孩子,和二奶奶拉话,休息会儿。二奶奶家里儿孙多,矛盾多,总是二奶奶说,您听,间或安慰几句。那时候,我也在旁,我从没听到过您谈自己的事情。您不光不和二奶奶说,您最亲的孙女面前,您也从来没有说过。其实,二奶奶说不出您的多少事儿,不是二奶奶记性不好,而是您从没说出来过,二奶奶不清楚。有关您的一些身世遭遇,都是你离开后我从父亲那里陆续听来的。
奶奶,我抱怨过您。记得有一次学校组织看电影,您是知道的,也给了钱。可是等我看完电影回来吃饭,您却暴跳如雷,说我回家太晚,对我又打又骂。我不敢犟嘴,哭着吞下一口饭匆匆赶到学校上晚自习。您又追到学校,说我没有吃饭就走了,必须回去吃饭再来。奶奶,我真的不明白,在外人面前您一点脾气都没有,为什么对孙女,总是这样无端地叫骂,让孙女在大庭广众之下不知道该怎么办?
记得那时候,我经常在睡梦中被您嘤嘤的哭泣声惊醒,随后哭声越来越大,一字一句,诉说着祖孙之间的无依和无靠,我在凄凄惶惶,泪流满面中赶紧穿好衣服,飞奔去找二奶奶过来劝解。奶奶,我知道您心里的苦,心里的怨,但是我多么希望您能不这样表达。过不了一会,我的同学们就会经过我的家门去上学,他们听到了,会怎么看我?我又怎么面对他们呢?时隔多年,剔出哭声里的悲伤,我分明感觉到了一种动人。您不知道什么是艺术,只是情不自禁地表达自己的无助和痛苦。多年以后回想,悲伤之中,有动人的美感。
我一直以为,这大声的叫骂,这嘤嘤的哭泣,是对我父母不负责任而心生的一股怨气,是您对自己悲情人生的一种发泄。所以,稍稍长大一点,我就理解了,体谅了,但是心底深处,有伤痕,有幽怨,有对您情绪的不理解。
人都有秘密,我却不知道您的心底还有如此凄惨的秘密。清明节,给您和爷爷上坟的途中,从父亲那里听到的。父亲说,他还有一个弟弟,说当年您生下那个孩子的时候大出血,危在旦夕,大家都以为您活不了,就把生下来的儿子送给了别人,而且没有送远,离家七八里地。您活过来后问起孩子,家里人却不准提起。紧接着丈夫去世,一顶地主婆的帽子被戴在头上,再后来领着父亲再嫁……就这样,您再也没有办法没有理由没有靠山去寻找自己的儿子了,哪怕儿子离您并不远。
奶奶,孙女是女人,是母亲,孙女懂您。十月怀胎,没有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不牵挂自己的孩子。人生际遇的无奈,那天,您的孩子从您身边走失了。作为母亲,您内疚,您思念,您无可奈何,所以,用这个一生不再提起的承诺在内心鞭打自己。我理解您的大声叫骂,理解您的嘤嘤哭泣。在这个世上,孙女和您最亲,您内心承受的痛苦忍无可忍之时,只能在不谙世事的孙女身上找一个错排解一下。您想念自己从未谋面的孩子时,只能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偷偷哭泣。原谅孙女好吗?奶奶。我当时真的不知道,还一直偷偷在心里怨您。
您一定有过期待,想等父亲和大伯能主动去帮您找找幺儿,可是……我理解您越来越清晰的失落,指望他们是不可能的。这时,您只能将痛苦埋得更深,将秘密捂得更紧。奶奶,写到这里,我想起了一个场景,您几十年如一日很少好好躺下睡觉,总是和衣半躺半坐。起先我是没多想,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自己偶有心里难受睡不着时,感觉半躺半坐的时候可以缓解些,这才明白,您心里的苦有多苦。漫漫长夜,锥心刻骨的疼痛,您一担就是几十年,怪不得那年月,您总爱说些稀奇古怪的话:“我怎么不死呢?活着害人,死了就好了……”怪不得,那年月,您总是声声叹息。怪不得,那年月,我从没见您笑过。
人们都说:说出你的痛苦,痛苦就会减轻。真不是这样。任何的苦难都不是偶然的结果和单一的形式,你如何说的清楚。托尔斯泰说:“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就是这个道理。您不识字,却有生命的大智慧。命运安排的生活是一滩乱泥,不必焦灼地去拨拉它。让它静静沉淀,自汇成一汪清水。泥是泥,水是水。人是人,事情是事情。纵使无法拔泥而出,但求在污泥里自洁,而沉默就是最有效的一剂明矾。奶奶,我真的是在有些年岁之后,参照自己的人生经历,才明白隐忍的真正意义。人生的大苦痛,是不能说的,因为说不清楚,因为越说越绕越说越辱。我还明白了,什么是悲情人生?就是人生里头的不得已,命运面前的不可说。
奶奶,想念您,作为孙女。奶奶,可怜您,作为女人。我越成熟,这后种的痛感就越深,就越想念。知道了您心底的秘密,残留心底的微辞早已烟消云散,剩下的是深深的痛悔。您是我最亲的亲人,生前,我没能为您分担藏在心底的痛苦,也没能在您身边好好照顾您一段时日。我不冷漠,我不无知,我只能问!这为什么的背后是无限的隐痛,就像您一生的隐忍,不可说,说不清。我不能怨任何人,只能怨自己,只能怅惘,只能心痛。
我的生命是母亲给的,但我之能长大,却多亏您。孩子的长大是母亲的恩情,您对我既有祖孙之情,也有母亲之恩。那日,接到您垂危的消息,我匆忙赶往家中。听大伯说,前一日您端一盆水进房去洗,摔一跤,不省人事,生命进入弥留之际。不能与儿孙开言诀别,但手掌是温热的,眼睛紧闭一行行清泪,心碎了孙儿的心。
“别哭,别哭,你奶奶到那边是享福,是解脱。”真希望是二奶奶说的这样,您远去的地方,没有命运连连相缠的苦难。您回归的那个永恒的家,是生命的大自在大清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