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汉平原产稻谷,草多。谷穗从地里挑到禾场脱粒后就成了干草。捆好,码成草垛子,一家一个,像房子。会码草垛子的人都会有些年纪,最起码中年以上,不然就东倒西歪,码着码着散架了,惹一场子笑声。麻雀喜欢把草垛子当家。孩子们也喜欢。清风明月的夜晚,草垛子里捉迷藏,草垛子旁讲鬼话。那年月,草用处大。鸡窝,狗窝,烧火做饭,牛吃,垫床上,搓草绳织草包卖钱用。
选个太阳天,奶奶上二婆家借回特制的刷草凳。这凳子比一般长条坐凳厚实坚固些,前端绑着一把宽宽的铁钉耙。爷爷去禾场上挑几担干草放在门口空地摊开,抱一抱干草,往刷草凳上刷几刷,干草上的碎败零叶就刷下去了,一抱草立刻变了样子。仿佛睡了一夜的孩子,梳了头后,清爽整齐。刷好的草,捆好,存在家里。冬天快到时,奶奶拿出一捆刷好的草,晒得热热乎乎,垫在床板上。起初那几天,草蓬得高高的,睡上去格外舒服暖和。
我放学回家,一见门口小山样的乱草堆,就知道奶奶刷草了,等着我回家和她一起扭草把。烧火煮饭,草是主要燃料。它体积大不经烧,扭成把后便利些。扭草把的器具我们称它“绞子”。一家一个,用竹筒和铁丝绷成,像古人用的弓箭。拧草把的动作进退摇摆,枯燥至极,一百个不情愿,也违抗不得。奶奶坐在草堆旁,握着草,我鼓着腮帮子,故意加些蛮力绞,惹得奶奶一阵呵斥。
刷清爽的草,最大的用途是搓草绳织草包。织草包不像织毛衣,只用几根针。家家户户都有一台草包机,请专业的木匠师傅上门做的。一人高,一米多宽,形状像机器人,笨拙得幽默,动起来声音刺耳。似织布机的原理,一根根草从两头喂进去,一层层交叉压紧。编成一张草皮后,再用手工缝成草包。长大后,看过些文字,从没有对这草包机的介绍,想来是故乡天门的特产。
不编织草包的人家,便搓草绳,卖给编草包的人家。一到放暑假,家家户户的孩子搓草绳,是故乡的一道风景线。雨天,小伙伴们挤在秋秋家搓,一边搓,一边说笑,不耽误手头的功夫。都是般般大的小朋友,自己屁股后的草绳没有人家堆的高,是羞死人的事情。晴天,在户外绕着一排排树搓,或者绕着屋子搓。谁也不想落后别人,总要卯足了劲,和人平行才舒坦。一圈一圈,像蜘蛛织网。大人们走路跨进跨出,没听见他们说埋怨的话。入夜,点起一盏油灯,一边搓草绳一边听大人们讲故事。正说到坛子鬼时,木门吱呀一声,带进来一股风,灯火东奔西跑,人影暗暗明明。情景交融,吓得屏声静气,不敢回家了。
户外绕着搓草绳,得把草分成一小把一小把,用水润湿,每次取一把夹在两腿间。夹着草把的双腿是蹒跚的,一边挪,一边搓,一边说话,有几分像骑马的架势。下午,收工了,各人悠回各人的,一大把。喜滋滋的。巴掌心搓黑了搓红了,人累心却轻松。后来,没做什么活了,手掌总差几分柔软,想必是干草磨的?
村庄里有个习惯,过年那几天不做农活,包括放牛。也或者下大雪,牛没法吃草。这几天,就从草垛子上拉出一捆草,丢进牛栏,让它慢慢咀嚼。牛儿极忠诚无私。累了一年的人们还有个年节犒劳,而牛儿在这几天,却连青草都吃不上。
现在的故乡,草包机没有了,草绳不用搓了,睡觉的床板上也不再垫枯草。家家户户煤气炉,草把早就不扭了。田地里奔忙着“突突突”的收割机,割下的稻谷当下就脱了谷粒。稻草,人们弃在了田野,用它当肥料。或者一把火,化为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