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里房子叠着房子,夏夜犹在,家门口的纳凉已荒芜。吃过晚饭,总要去沙湖公园走走望望追追凉。湖里有遮泥蔽水的荷叶,幽幽吐着清香,吸一口,暑气消了大半。笠翁有语:“荷花之异馥,避暑而暑为之退,纳凉而凉逐之生。”说的应该是心静了,自然就凉快了。沿途像我这样追凉之人很多,但少有孩子们的身影。在我的故乡,夏夜可是孩子们的乐园。
日头刚一落下,奶奶忙喊我清扫门口的空地,再到池塘里提些水给地熄熄暑。奶奶搬出竹床,摆上煮好的一锅稀饭,端出自家菜园里收获的几样下饭小菜。此时,对面的裁缝爹爹家和隔壁秋秋家的竹床饭桌也一并摆好了。大人们边吃边聊着庄稼里的事儿,孩子们端起饭碗躲在一边去商量待会吃完饭后哪里去玩。偶有熟悉的路人经过,东家看看,西家瞧瞧,看哪家的菜最好。说笑一番,加快脚步,回家赶饭去了。
吃完饭,帮奶奶收拾好竹床饭桌,伙伴们一约,往鼓堤河方向走去。水生风,那里凉快。水里有荷叶,那里风景美。风景美的地方,年轻人都爱去玩。那条道上,总有热恋中的男男女女。卫生所的护士姐姐和学校里的某某老师,供销社的漂亮阿姨和银行里的男会计……那年代,人们思想保守,男男女女之间互相倾慕,也只能是夜色来临,约好在乡路上走走聊聊。手牵着手?那是不可能的。孩子们喜欢看,三个一伙,五个一群地跟在后面凑热闹。
天气闷热的傍晚,蜻蜓满天飞。这时候我们吃好饭就会扛着竹扫帚去捕蜻蜓。蜻蜓不好捉,你看它停得稳当,轻手轻脚走过去,还没伸手,它就飞了。竹扫帚有长长的柄,比大蒲团还要大,看见蜻蜓,远远伸出扫帚,就可以扑到蜻蜓。竹扫帚的竹条和竹条之间有缝隙,扑住蜻蜓,蜻蜓却不会受伤。捉住的蜻蜓,剪掉它的翅膀,放了它在屋子里到处飞。也有时候,我们兜里揣着白日里清洗干净的小墨水瓶,去野外捉萤火虫。草地上,树梢上,萤火虫像星星一样闪闪烁烁,我们把它捉进带来的墨水瓶子。那年月,乡村还没有通电,我们都好奇,小脸凑在一起研究萤火虫,想知道它到底为什么会发光。心想,是不是捉了所有的萤火虫,不用点油灯,家里可以像电灯一样亮呢?
没有电扇的夏季,家家户户人手一把蒲扇。奶奶心细,买回的蒲扇,找裁缝爹爹讨些废布条细细滚一圈布边,既耐用,也不扎人。晚间纳凉,奶奶坐在竹床旁边摇扇子,赶蚊子。我和妹妹睡在竹床上,睁着眼睛和星星月亮说话儿玩:“月亮走,我也走,走到南山卖芭篓……”忘形了指指点点,摇着蒲扇在旁边赶蚊子的奶奶赶紧说:“别指着月亮,小心半夜里它来割你的耳朵。”我们吓得赶紧缩回手,怎么也想不明白刚才还一起走路的月亮为何变成一把刀的。
孩子多的人家,竹床不够睡,卸下家里的门板两条长凳一架,成了一张板床。猫啊狗啊,赶紧钻到床底,找一块地方歇着了。大人们很热乎地一边谈天说地,一边打着蒲扇。过一会有一句没一句了,蒲扇滑落在地上刺啦一声。再一听,酣声阵阵袭来。不知道几时几分,奶奶把我们摇醒,说露水重,睡了头疼,催我们起来往屋里去。迷迷糊糊之间,钻进家里的蚊帐,再醒,又是新的一天了。
乡村的夏夜,就是这样过的。没有空调,没有电扇,但我们有玩性,有乐趣,有奶奶的蒲扇,有微凉不是风的心境。时隔多年想起那一幕幕,是惬意,是快乐。现在的乡下,也和城市一样,有空调有电扇,孩子们的夏夜再也不用凉爽的竹床承载,他们猫在屋子里吹空调,看电视。村子里,没有竹床阵,只几个奶奶聚在门前摇着蒲扇说说闲话。稍稍纳了会凉后,便也收起凳子回家了。田间地头,农药用猛了些,蜻蜓少了,萤火虫看不见了。没有孩子的夏夜,星星和月亮孤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