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去世没多久,老屋就开始摇摇欲坠。离的远,也没地方放,除了带走爷爷深夜里淋豆芽的一盏马灯外,十几口豆芽缸,就一直弃在老屋里,直到老屋垮塌。我一直以为,那些缸已经被倒塌的墙体碎成瓦砾。十几年来,每次回老家,我没有问,也没有找,但心里记挂着豆芽缸。
爷爷一生以生豆芽为活计,家里十几口水缸。说是水缸,已装不得水了,缸底篆了洞,成了豆芽缸。正月一过,爷爷就一口一口把缸挪到太阳底下,不是为了晒,而是太阳底下亮,爷爷眼神不好。架上老花镜,爷爷眯着眼,佝着背,一口一口缸里缸外摩挲。用的时间长了,缸身有裂痕,爷爷就细细地用铁丝箍。开始箍一圈,慢慢全身箍。到后来,每一口缸都缠着铁丝。
那时候没有井,爷爷生豆芽要在堰塘边。清整后的缸,爷爷一口一口搬到选好的地势边。放好了不是一劳永逸,须得以水的深浅调整。一年里,挪上挪下,挪下挪上,挪到寒冷的冬天到来,豆芽在户外生不出来,爷爷才一口一口把缸搬回来。这时候,缸休息了,爷爷却不休息,他要利用这一段空闲,卖米酒。早上挑着米酒担子赶集,夕阳西下才回家。风里雨里,雪里冰里。
那些缸跟爷爷久了,也成了我的念想,一直在心里存放着。清明回家,给爷爷奶奶上坟,照例要绕到村子里去。老屋不在,空地还在。爷爷奶奶不在,生活的场景还在。现在的村庄,失了年轻人的血气,暮气沉沉。屋与屋之间,半人高的荒草。地基上,残墙断瓦,大伯清整得整整齐齐,种着豌豆,淡淡的紫花儿刚露头。看了老屋,到大伯家去吃饭,不经意间竟然在大伯的屋后头看到爷爷的四口豆芽缸。远远看,缸身箍着铁丝,不会错,是爷爷的豆芽缸。缸旁边竖着一只木桶。这木桶我认识,竹子做的,母亲从湖南带来的。时间太长,木桶的提手断了,爷爷用铁丝绑一个提手,用来提水淋豆芽。拣出豆芽缸里的破破烂烂,扒开枯树叶,漏水的窟窿,是爷爷亲手篆的。
小时候,爷爷从没让我帮忙抬过缸,我一直不知道这缸到底有多重,只觉得很重。现在,我应该可以提起来了吧。唉!好沉。我想起来一个画面,爷爷身材瘦小,当年他搬这缸的时候,缸在身体的前面,他用身体顶着缸一瘸一拐地挪。
木桶,风化了,平常没人动它,它好好杵在缸的旁边。我轻轻提它起来,它竟然散架了,摊成一堆。风吹雨打,木桶没有缸那份硬度,但一直撑着,是在等我吧?或者是想说,你和缸一样,也是爷爷一生的陪伴。缸和捅,是绿叶对根的情意。真的,如果不是今日看到,我确实忘了,我只记得缸。
缸身缠着的铁丝,锈迹斑斑。想爷爷,这是最好的念想,但是带不走,想把它移到墙角下,风烛残年,免得人一脚踢破了。堂哥说村子里都是老人,不碍事。把木桶的碎片,放进缸里,哪怕成一堆灰,也让它从缸的怀抱里出发。
没有晚霞的傍晚,清冷萧瑟的村庄,缸和木桶,紧紧抱在一起了。与它们道别,像人一样难舍。我不知道,等我明年再来时,它们还会不会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