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里,我眷恋暮色,但我又感伤暮色。我眷恋暮色,是眷恋暮色里的人间烟火。我感伤暮色,也是感伤暮色里的人间烟火。暮色时分,倚在家里的窗前,张望眼前一片片窗灯,眼眶里总会窝一把泪。暮色里散步,江水里缓行着船只,灯火影影绰绰。江水,灯火,静树,暮天,这样的时候,内心总会生出“日暮征帆何处泊,天涯一望断人肠”般的愁绪。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暮色于我的感伤,不太关乎时光流逝,而是内心里对父母亲情家的渴望。这是我由来已久的心病,儿时的亏欠,造成了终身的遥望。无法排遣,无以弥补,只能把心底这份对家的诉求沉溺在苍茫的暮色之中,用一生一世的时间去怀想。
从什么时候起,我把家的渴望寄托给了暮色?
乡村的暮色是静谧安逸的,乡村的暮色是自然为人们报响的晚钟。当暮色来临之际,农人们扛着泥耙,牵着耕牛,向着炊烟升起的村庄走去。村庄里,孩子们写好了作业,鸡鸭们拐进了笼舍,妈妈们做好了饭菜,狗们卧在了桌底。一家一家的人围在昏暗的灯光下享受这累了一天后最丰盛的晚餐。
我家里没有爸爸妈妈,炊烟升起没有同伴家里高,泥巴垒砌的灶台也没有同伴家里热,堂屋的饭桌旁,晃动着两三个人影。奶奶,端着一盏煤油灯。她老了,颤颤巍巍。那灯火,闪闪烁烁,哪有同伴家里妈妈把着的那盏灯亮呢?
从小,我的心里就有了一个笃定的模式:没有爸爸妈妈的家不能叫家。我老是呆在秋秋家不愿回去,心里定格住了他们一家暮色时分围桌吃饭的场景。日子久了,我把对家的渴望遥望在了这片灯火温情里。
暮色是归家的晚钟,灯火是温暖的光影。所以,于我,暮色就是家,家就是灯火。所以,这让我,有了一个情结。我感伤暮色,又欢喜暮色;我感伤灯火,又眷恋灯火。每当薄夜时分行走在路上,总习惯去张望一家家的窗口,关注里面的灯光。这灯光,点燃了我的渴望,照亮了我的忧伤。那里边一定有老人,有孩子,有一对夫妇。我由衷而又酸楚地想象那是一个幸福的家庭。老人安详,儿童自乐,夫妻甜蜜。
心理学上有一个词叫“未完成情结”。在一个人的童年阶段,一些没有完成的事情,没有满足的情感,会在意识之中形成一个空洞,一生都会寻求满足和补偿。针对这个理论,西方心理学家契可尼做过许多有趣的实验,发现一般人对已经完成了的,已有结果的事情极易忘怀,而对中断了的,未完成的,未达目标的事情总是记忆犹新。我知道,童年时代家的缺失,是我心中永远的“未完成情结”。我对暮色和灯火的迷恋是在寻求家的温暖,也或者说不是寻求,一旦失去的东西是寻不回来的。我迷恋,只是一种诉说,一种投射。我迷恋,只是要缱绻一个梦,现实中不可能得到的在梦里去得到。
坐火车,最享受的时刻是夜幕降临,窗外大山深处,河流岸边,一闪一闪的灯火。武昌到广州,途径韶关那一带,山清水秀。暮色时分,江风渔火,愁情依依。有灯火的地方,是温暖,是归宿。散步,总喜欢在暮色时分走向长江之畔。隔岸灯火阑珊,船上点点灯光,冷不丁有犬吠之声在夜色的江面上回响,那感觉特有村庄的味道,想家的心腾地由朦胧变得清晰,由悠然变得迫切。有灯火的地方,是家园,是召唤。
暮色的意象苍茫舒缓。喜欢摄影的人们,对暮色的追寻情有独钟。千百年来的诗人们,羁旅闲愁,总在暮色来临时,登高望远,轻轻吟诵。
生命里一份刺骨的缺憾,暮色里一份痴迷的纠缠。缺憾给我的生命带来忧伤,而我的忧伤又在暮色里吞吐,这仿佛宿命般一进一出,赋予了生命别样的风情。一天一天的暮色灯火里,我慢慢成熟,慢慢明白世间万物那份注定的酸甜苦辣,悲欢离合。一天一天的暮色灯火里,我把心中的小悲情托付给了生命的大悲观,酝酿成心中悲天悯人的情怀。苍茫的暮色里,内心无限生发的感伤,指向人间所有的冷暖,指向人生永恒的无奈。
人的心绪很有意思,由着这暮色,会有一系列个人特有的嗜好。由着这暮色,从而爱上了雨天。雨天是一份包裹,厚厚的雨帘和重重的雨声,为身心设下了一道屏障,我静静地躲在里面,吞吐人生悲欢。由着这暮色,我也爱上了黑夜,黑夜是身心最好的安顿。温暖的床上,白天里很多事情都可以在此时一一理顺,然后在睡梦里长长休整,醒来又是新的一天。
生命和自然之间的关系神奇而又美妙。情感的缺失被自然托举,人生的悲痛在自然中消融,生命丰盈的同时还有一种唯美。我喜欢暮色,眷念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