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四人一齐回到城中。临近高祯的将军府邸,却发现门口人头攒动,数以千计的伊吾百姓竟全部聚集在高祯府邸门口,窃窃私语,议论纷纷。几个为首的青年男子面目狰狞,似乎指着高祯府邸破口大骂着什么。高祯不觉心下一惊:这是怎么回事?昨日伊吾巧退吐谷浑进攻,全城百姓终于上下齐心,其乐融融。怎么只过了一日,竟是群情激奋?莫非自己做错了什么?高祯仔细听着,除几个词以外却是听得一头雾水。
走近门口,那迦走上前去,听到百姓所言,顿时脸色惨白,她断断续续地朝为首一人用伊吾话解释着什么,但那人却仍是怒火中烧一般,冲高祯府邸大骂不休。
高祯忙上前问那迦道:“他说什么?百姓这都是怎么了?”那迦咬着嘴唇,似乎很是为难,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那人见高祯已到,忙大喝一声,竟冲高祯谩骂起来,用汉话大喊道:“杀了他!我们要杀了他!”门口数千百姓见高祯来到,蜂拥作一团,将高祯团团围住。宇文琛忙道:“百姓们,有话好好说……”话音未落,百姓已是乱作一团。
此时,一名官吏冲入人群之中,乃是高祯部下右路军军长徐思,高祯忙道:“这是怎么回事?”徐思面露难色,道:“将军,昨夜你离席去西关外勘察军情,王齐……王齐……那厮在府里大喝一番还嫌不够……又带了手下的兵在城里酗酒闹事……惹恼了百姓……百姓看不过便去与他们理论……他们喝醉了酒,发了疯把一个老人推倒……哎,那老人年事已高,竟一命归天……现在百姓非要杀他泄愤不可啊!”众人俱是一惊,高祯更是面色愁苦,自己刚刚把一盘散沙的伊吾团结起来,竟又发生这种变故!王齐是瓜州来人,本不懂伊吾斋戒的规矩,可这样乱来也未免太可恶!
他冷冷道:“我不是已经叮嘱过羯那罗看好他们,切不可乱发酒疯么?王齐那厮现在何处?”徐思答道:“已被羯那罗押入大牢,说是问斩,只是百姓激愤难平啊。”宇文琛忙道:“羯那罗是右中郎将,哪里有越俎代庖,私自量刑的权力?”高祯见那迦在场,神情凄苦,忙摆手道:“无妨,我不在城中,他代我行权也是自然。”又低声问那军士道:“为何昨夜没有去西关外通报我?”徐思面有难色,躬身怯怯道:“将军……是羯那罗先生……说不用。”高祯大惑不解,这又是何故?他问那迦道:“你可识得那位老人?”那迦双眼含泪,低低道:“那是伊吾城里德高望重的一位伯伯……”说罢,泪珠已是滚落。高祯轻声道:“我一定还他一个公道!”
高祯用伊吾话向百姓道:“请百姓放心,此次我定将依法处置王齐,以平民愤,绝不姑息妄纵一人。”高祯的伊吾话说得坑坑巴巴,词不达意之处又让那迦加以翻译。百姓却仍是藏怒宿怨,不肯离去。
高祯府邸内,只见羯那罗正正襟危坐于正堂之上,俨然一城之主模样。高祯四人前来,他忙起身,见那迦也在列,怒道:“你怎么来了这里?这不是女孩家玩儿的地方!快回去!”那迦似乎想争辩什么,但羯那罗神情严肃,甚是可怖,只得悻悻离开。
高祯冷冷问羯那罗道:“我不是命你看好他们,切不可仗气使酒么?怎么会发生这种事?!”羯那罗道:“将军,属下已是尽心竭力,王齐所行之事乃是他回到营地之后,下官即使再明察秋毫,想必也鞭长莫及。”答得很是不卑不亢,即使高祯再有多大怒气想发作,也只能闷于胸中。高祯又道:“为何事发之后不派人于西关外通报我?”羯那罗道:“将军,此事已是既成事实,即使你我再痛心疾首,也难改分毫。况将军在西关外全神贯注勘察军情,属下又怎敢叨扰将军?”高祯怒道:“胡闹!现下全城群情激奋,你让我如何是好?!私自量刑本就是你不对!”
话还未完,羯那罗已经雷霆之怒一般,抢白道:“怎么不对?你们的兵在盂兰盆节还酗酒!发酒疯!那老人可是我们伊吾年高德劭的前辈!你们竟然杀了他!你们干出这等丧尽天良的恶行,难道不该处死么?不该么?”一语刚罢,高祯与宇文琛已是惊心骇目,平日所见的羯那罗总是彬彬有礼,儒雅谦谦,而此时的他更像是一只被激怒的野兽,仿佛是另一个人!二人已是争得面红耳赤。高祯自来伊吾以来与羯那罗一直精诚合作,从来没有发生任何纷争,谁料今日大有同室操戈之势。
宇文琛反唇相讥道:“先生何出此言?作恶的乃是那王齐一人!王齐是新到的瓜州援兵!他的所作所为又与我们何干?!伊吾向来治军严明你不知么?!”高祯心道羯那罗乃伊吾人士,见军士欺凌自己乡亲自是比他人更怒三分,忙摆摆手,示意宇文琛不要再说下去,朗声道:“带王齐来见我!”
须臾之后,王齐已被带入大堂。昨日宴饮之上,他还很是神采焕发,而今日他已知自己闯下弥天大祸,冷汗淋漓。双膝一曲,直愣愣地跪倒在高祯面前。王齐颤颤巍巍道:“将军……小人……小人自知犯了大错……可昨夜……小人多饮了两杯……”见高祯还未发作,王齐又怯怯续道:“我们在城内饮酒……谁知乡亲们发怒……那老人上前大吼大叫……我……我一时不爽,下手重了些……将他推倒在地……谁知他……他……”
“胡说!”话未说完,羯那罗已是怒火中烧,一掌击倒面前一张檀木桌子,指着王齐怒骂道,“王齐!那老人虽然有些年纪,但是身体硬朗的很,怎么可能你一推就……就……你们这些可恶的中原人,竟敢在盂兰盆节酗酒,早已是天怒人怨,又欺凌乡中百姓……我……我杀了你!”话音未落,一脚朝那王齐背心踢去。
高祯忙道:“不可!请先生息怒!”见羯那罗怒发冲冠之状,即使是武功天纵奇才的高祯也隐隐有些害怕。此事虽不是自己所为,但听适才羯那罗所言,在羯那罗眼中,自己是否就是与王齐一样,是个鱼肉乡里,声色犬马的中原人?是否也间接参与了这种恶行?想到此,甚至觉得自己亏欠羯那罗几分。
可高祯又知,中原人本就好饮,因沉湎酗酒而酒后无德,醉酒滋事的不在少数,可王齐偏偏在伊吾重要的盂兰盆节酗酒,又间接害死了一名德高望重的前辈,便道:“王齐,那老者已死,虽不是因你而死,但你却也脱不了干系!我不杀你难以平民愤!”“什么?”王齐已是大惊失色,忙哀求道,“将军,我……我……饶我一命啊!”但高祯面色铁青,缄默不语。
见事情已无转机,那王齐竟哈哈狞笑起来,道:“高祯!你可别忘记了!我王齐可是王澍的弟弟!你杀了我,我哥哥一定不放过你!到时候你还敢去瓜州请援兵么?”说罢,已是笑得前仰后合,似乎绝境逢生一般。高祯仍是默然不语,王齐又道:“高祯啊高祯,我看你真是个死脑筋!老子喝个酒怎么了?打死了老头怎么了?我看那老头也活不了几日,你那么小题大做干嘛?如果我哥哥一封奏折奏请圣上,说你高祯有异心,想拥兵自立,独霸伊吾,你这个亡国之后还有活路么?哈哈!哈哈哈!”王齐似乎对自己所言颇为自信,眼中没了哀求的神色,反而十分得意。羯那罗早已看不过,一脚狠狠踢去,王齐吃痛,翻滚在地。
可是王齐的话真的让高祯不得不再作考虑,如果王澍痛失骨肉,会不会向他,向伊吾发难?朝廷迟迟不肯派兵前往伊吾,只将犯人流放至此屯田,难道真的对伊吾没有顾虑?高祯自小只是苦练武功,对于人情世故,官场的明争暗斗向来敬而远之,如此棘手之事尚属首次。
片刻,高祯冷冷道:“把王齐押下去!王大爷你可别弄错了,这里是伊吾,不是你的瓜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