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祯第一次觉得自己还是太天真了,本以为自己只要勤学苦练,武功超群便可以超脱一切妥协,摆脱俗世间的纷扰纠葛。但事实是,一个人无论如何天赋异禀,如何惊采绝艳,如何在某一方面凌驾于他人之上,终是无法完全的逃离妥协,逃离俗世的桎梏,如生老病死,如爱恨纠缠,如悲欢离合……只是有可能比一般人更加自由些罢了。
但是人的一生总有那样一个时候——鲜衣怒马,年壮气锐,视人世间的规矩于无物,只是依照内心的标准而为。为了内心的正义与公平,相信凭借一己之力便可以改变世界的种种不平。
对于高祯而言,也许他只用更改状纸上的一句话,说那王齐不是存心杀人,只是酒醉失手,加之老者年事已高,行将就木,便可救王齐一命。但人心难平,众怒难消,况且王齐明知自己不应仗气使酒,却仍是豪饮不顾,终酿成大祸。如果此案发生在中原,念在王齐是官宦之后,中原的官吏定会轻判王齐,甚至网开一面,判他无罪。然而,这里是伊吾,判官是高祯,他自小就渴望通过一己之力改变世上种种不平,保护更多弱者,加之宇文琛也是刚正不阿之人,羯那罗自是希望王齐速死,高祯最终判王齐一死。
王齐之死在伊吾闹得沸沸扬扬,大街小巷议论纷纷。高祯没有给王澍写任何书信请求他的些许原谅。王齐的死讯是掩盖不住的,王澍一定会找自己报这永失手足之痛。但是高祯觉得自己坦坦荡荡,俯仰无愧于天地,他凭借了自己的权力还了伊吾百姓一个公道,之后的结果便也无所畏惧了。
然而接踵而来的事却与高祯所想大相径庭。王齐被处死后的第二天,高祯府邸门口仍是稠人广众,聚集了数以千计的伊吾百姓。高祯意料之外的是,百姓仍是群情激奋,很是不满,为首几人仍是冲着高祯府邸大吼大叫,只见他们目眦欲裂,握拳透爪。高祯很是不解,问道:“百姓为何仍是如此愤怒?”为首一人高喝道:“那些兵……都打了他……为什么只有……王齐……?”那人汉话说的并不流利,但高祯已是明白他的用意。羯那罗道:“百姓是说,盂兰盆会那日,有多名军士随王齐一道作奸犯科,而此次却只处死了王齐一人,剩下军士仍是逍遥法外,百姓故而不满,要求将他们就地正法。”宇文琛道:“那天酗酒人数众多,俗话说法不责众,如果因此便对军士判刑,想必军士诟病我们严苛峻法,又有谁愿意拼死奋战?”羯那罗欠身道:“先生所言也有有理之处,只是伊吾数年遭兵火之灾,百姓最害怕官兵鱼肉乡里,搞得民不聊生,作如此想也是自然。”高祯见羯那罗所言不无道理,便叫来右路军军长徐思问道:“那日共有多少军士随王齐酗酒?”徐思支支吾吾道:“好像有三四十人……将军,您是知道的,中原人就喜欢没事儿喝两杯,更何况如此大喜的日子……更就管不了那么多了……至于打死那老者,依我看只是王齐一人所为……他才来伊吾,骄横的紧……不赖他人事啊……”高祯认为徐思之言很是中肯,只是想必伊吾百姓屡遭****,生怕初来乍到的隋军又会恣意妄为才如此要求,只是自己又该怎样让百姓安心?
宇文琛道:“将军,法不责众,以后我们更加严明军纪便是,王齐一案已是杀鸡儆猴了。”高祯点头,向羯那罗道:“你告诉百姓们,说我正在追查那日烂饮之人,定会依法处置,让百姓们放心。”羯那罗思忖片刻,朗声向人群大喊,适才还雀喧鸠聚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只是羯那罗讲完之后,人群又喧嚷起来。
高祯又道:“你告诉百姓,伊吾向来军法如山,此次横生不幸纯属偶然,我一定会更加严明军纪。”羯那罗又大声高喝了几句,高祯本以为自己可以平息众怒,谁知百姓仍是不满,都在高声叫嚷些什么,人多口杂,加之高祯的伊吾话本就半生不熟,自是难以理解。便又问羯那罗道:“这是怎么回事?”羯那罗道:“将军不必在意,相信过些时日百姓定会宽心。”
然而高祯自己却一点也没办法宽心,他正被伊吾人包围其中,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感袭来。尽管自己已来伊吾两年有余,可是自己对他们就真的了解吗?自己自以为与羯那罗,羯那迦兄妹相处融洽,便是了解了所有伊吾人吗?正如他们对自己一样——他们会不会觉得自己也是那日酗酒杀人的凶犯之一?自己又应该怎么告诉他们那日自己在西关外呢?百姓们又该怎么想起伊吾军士其实军纪严明?即使百姓知道又如何呢?自己的形象便会变好些吗?难道那日全城同仇敌忾,上下一心,大破吐谷浑来袭,如此种种,都已经被忘却脑后了吗……高祯从未有过如此的彷徨……
夕阳时分,东关之外,高祯仍与众军士演武不休,“咄——”高祯将一杆长枪舞得虎虎生风,径直朝一军士刺去。那军士演武已久,已是倦怠,只得用酸痛的手臂勉强举起一盾牌阻挡。高祯全神注力,刺向那军士,那军士虽奋力抵挡,但毕竟精疲力竭,咬紧牙关,下扎马步,勉强阻挡了须臾,终是“哎呦”一声,颓然倒地,手中盾牌掉地,一副丢盔弃甲的狼狈之态。
高祯很是不满,大喝道:“今天怎么回事?若现下是真刀真枪的战场,想必你已经命丧黄泉了!”那军士心中不服,大声疾呼:“将军,我们都知道您是因为王齐一事发了怒,但也不应该拿我们撒气啊。您看这里这么热,我们已经练了一天了,哪还受得了啊?”高祯心中不爽,这几日总是清晨便带了手下军士在东关习武,傍晚才回城。伊吾天气炙热,高祯虽不以为然,可军士中大有吃不消者。
“好了,你们回城吧!”高祯一声令下,军士们如释重负一般,欢欣雀跃而归。
高祯驻足而立,却发现自己这些心腹军士中并无一个伊吾人士。是因为他们觉得习武索然无味吗?可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他们,又从何知晓?是因为自己始终对他们心存芥蒂吗?可这芥蒂又是从何而来?
望着一骑绝尘的军士,高祯有些难以言喻的感觉。他茫然四顾,以前他总喜欢在西关外缓步徐行,看看在中原未曾得见的大漠黄沙。而现在,他更喜欢在东关外遥望。极力地朝着东边望去,“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怕是如此了吧?极目而望,却除了黄沙,还是黄沙,自己的故乡又在何处?自己曾发誓永远不会回中原,可现在,他又该回到哪里?中原有他太多年少时的爱恨情仇,如一道道伤痕,再也不想揭开。他本以为伊吾便是他心中的桃源之地,在这里他可以忘记过去,重新生活。然而王齐之死惹来百姓积怨,他甚至可以看到百姓眼中的怨怒,可他又能做什么呢?这究竟是何缘故?宇文琛先辈也是杀害自己家族的罪魁祸首,为什么自己并不觉得此事与宇文琛有何联系……也许,回到中原是更合适的罢。那里的湖光山色,莺歌燕舞,亭台楼阁……毕竟是自己所熟悉的。可自己明明答应过那迦不会再回到中原啊!
高祯猛然一惊,他想起了那迦,自王齐之案以后那迦几乎消失得无影无踪。为什么那迦没有再来找过自己?那迦生性爽朗,并不害怕他人的闲言碎语。可是为什么她再没有出现过了呢?是因为王齐的恶行吗?那日,那迦听闻王齐害死了那老者便哭的泣不成声,想必她是很难受吧?或许在她心中自己不论如何,也与王齐之罪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高祯有如跌入谷底一般,不觉想起了盂兰盆节那日,四人纵情高歌的欢乐场面……很感谢能在伊吾遇到志气相投的朋友,可是,如果不是在伊吾相遇,会不会更好些呢?或许会?或许不会?
“高将军!”高祯正心灰意冷之时,突然听到一人唤道。高祯一回头,正是宇文琛策马而来。高祯有些欣喜,疑惑道:“你不是正在城中管理事务吗?怎么擅自出城?”这几日,他拼命演武,对于城中事务则悉数交给左右中郎将。宇文琛道:“确是有事。”他言语吞吐,似乎为难,高祯朗笑道:“但讲无妨。”但宇文琛目光逡巡,欲言又止,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道:“将军是否发现,伊吾城中人心不齐是有人唆使所致……”
高祯思忖片刻,朗声道:“宇文兄弟说笑了,我处事不利,造成王齐之乱,所有事都是我一人责任,与他人无干。”他虽这样说,可心中却隐隐觉得不妙,对,是那个人——羯那罗,他越来越咄咄逼人的言语,难道真的不是针对自己?高祯不敢往下想——或者可能只是因为羯那罗是佛徒,对于王齐的恶行自是更加觉得罪不容诛,才几次越俎代庖,并非是针对自己。羯那罗自任右中郎将以来,也算尽心竭力,若他希望伊吾大乱,为什么不早些行动,或者从一开始便拒不接受右中郎将一职?
宇文琛见高祯神色坦然,微微一笑,高祯也是一笑,自宇文琛来伊吾,二人同历生死,共经哀乐,此刻早已没了心中的任何藩篱,将对方看做自己兄弟。宇文琛道:“不管怎么样,我都会站在你这一边。”高祯一笑,心下却是不解此语是为何,但他没有问下去,也许自己是知道原因的,只是不愿意承认,一场大风雨正在伊吾城中酝酿……
高祯没有再想下去,二人策马扬鞭,回了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