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再往前推一推,是上世纪三十年代了。北方打仗,一家全都迁到上海来。都说,这里是生活的基地,她在政治上免疫,她被动、娇媚、圆滑、永恒不灭。所以,颠覆哪里都不会颠覆上海。
爹和大哥先是带了生意来,等一切弄妥当了,姆妈再带了他们几个过去。三四岁的光景,黄包车驮着小小的他在陌生的地方打转,倒也让他初识这个城市。杨妈将他从车上抱下来,太阳光晒得他晕乎乎的。时值八月,他嗅出空气里有陌生的香气。房子原是爹爹的一个朋友的,20年代建造,西班牙风格的独栋洋房,外头有个大花园。早前的住户在园子里栽了两棵金桂树,如今开了。
他只晓得要在新地方住下,权当是搬家。没想,这一住,就是一辈子。
印象里,爹不常在家。姆妈生下他后没有多久,爹就去了上海。那是张长面孔,总是板着脸,也不笑。等稍微懂事了,才惊觉爹已老去,脸上的纹路像是刻上去的,可姆妈却还是风华正茂的样子。
爹和大哥在外面忙事,大嫂约了别家的太太去打麻将。二姐嫁出去以后,家里更显冷清。只有小侄子跟着他,两个人只差了三岁,在花园里你追我赶,滚作一团。杨妈见了,急忙把他们抱开,乖乖小祖宗,太太看到要骂的。实际上,姆妈看不到。她信奉天主教,常常参加各种教会活动,和教友太太们吃下午茶。姆妈不带小孩,自有家中的老妈子照顾。杨妈其实是他的奶妈,从北方开始就跟过来。也不见杨妈提及家里人,只是日日夜夜待在苏家。后来有次忍不住问,杨妈你丈夫呢?死了。儿子呢?也死了。怎么死的?饿死的。杨妈把他一抱,亲了一口,我以后就跟着你。嗳。等你大了结婚了,我帮你服侍新娘子和小少爷。杨妈问,你长大以后给我养老吗?给。杨妈的嘴就咧开来笑。
他常常赖着不肯去学堂。黄梅天的上海,雨落不停,人都懒散。虽是自幼跟着杨妈长大,但还是黏姆妈。早上一睁眼,就急急地跑到主卧室里,扑到床上。姆妈被他吵醒,推推他,怎么又不去上学。他就把头埋在被子里不肯露出来,像个小姑娘似的撒娇。姆妈拍着他背哼,哗啦啦啦落雨大,哗啦啦啦水浸街,哗啦啦啦担柴上街卖,哗啦啦啦阿嫂着花鞋。落雨大,水浸街,阿哥担柴上街卖,阿嫂出街着花鞋。花鞋、花袜、花腰带,珍珠蝴蝶两边排。天色是黄的,空气真潮湿。雨打在玻璃窗上,啪啪啪,不停歇。外边的广玉兰树,落光了叶子,开了花,风一吹,大朵大朵的花骨朵啪嗒啪嗒往下掉。
十点钟敲过,姆妈才慢吞吞起床。
梳头娘姨拎了个大梳妆盒进来,变魔术般把梳子、篦子,发卡,眉线笔一个一个拿出来,一字排开放在梳妆台上。然后又见娘姨从一个玻璃瓶子里拿出几片小刨花,泡在水里,水就变得黏糊糊的。看差不多了,娘姨拿出一方素色麻纱手绢垫在姆妈的后衣领上,将她的长头发慢慢解开,用梳子在刨花水里沾一下,然后从上往下梳。
是谁在唱,是好命婆在唱。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四梳四条银笋尽标齐。她那时十八岁,原本在教会学校里读书读得好好的,却中途断了,被定了亲,要远嫁到遥远的北方去。未谋面的丈夫比她年长二十岁,三年前死了妻子。出嫁前,她的姆妈跟她哭,你不要恨我,做娘的是为你好。你嫁过去是享福的。穿层层华服,盖上红头巾,手上的金镯子,头颈里还挂一个金项圈。真沉。轿子抬起来。鞭炮声吹号声一路浩浩荡荡前行。他们以为她会哭。可她偏不。咬咬牙,捏紧手里的帕子。只在轿子晃一下时,她心里的某处咯噔跳了一下。那个少年郎,板寸头,穿月白色的衫子。是远亲的表哥,过去常来走动,后来跟家里去了香港。算了,就这样吧。
娘姨有耐心,一遍一遍,直至姆妈的长头发全都沾上了刨花水,顺顺服服,没有一丝毛发,最后将头发拢起来,盘成一个髻。姆妈的头发就这样日日盘得油光硬扎,一丝不苟。接着,用来开脸的红细丝线又被拿出来。姨娘用牙咬着一端,手则娴熟的上下动,红线有节奏地一分一合,手势利落极了。作罢,姨娘问,太太,哪能?好看的。姆妈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赞许地点点头。他坐在床上不声不响地看着这一切。不知道怎么就记起姆妈早前给他看的相片,是姆妈女学生时代照的,几个女孩子,穿了中西混合式的文明新装靠在一起站,一面孔的青涩。如今,她别过头来朝他笑,还是那张脸,只不过更加饱满,好一张富家奶奶的脸。
心情好了,姆妈拿本书,教他念英文。姆妈让园丁在自家花园里种的玫瑰花开了。
偶尔,姆妈也带他出去。爹的福特汽车,司机坐在前方右边,他跟姆妈、杨妈坐在后头。没有人讲话,姆妈支着脑袋想心事。后来回忆起来,姆妈总是这个样子,微皱眉头,仿佛永远有什么事情不称心。他探头往外看街上车水马龙。一辆一辆的黄包车颠簸着,车夫蜡黄的肩膀在蓝色的破衣服下一高一低,好几辆齐头并进,车夫们发出哼哧哼哧的声音。居然还有唱歌的,不知名的语言轰然合唱。生活纵然百种不顺心,人还是要笑着活。跑着跑着,黄包车夫们落下了,直至遇到马路被封锁,他们才赶上来。于是,又在同一起跑线上。
上海与他自己混融了,分不清楚。
因信教的关系,家中每年圣诞节都是过的。姆妈对这个日子的重视程度甚至胜过过年。
直至十二岁那年。和爹他们一块儿去外地。原本打算再晚几日回上海,但时逢圣诞,母亲急着催他们一定要回去。一开始就不顺,飞机迟飞了两小时,原因是上海方面的天气不好。那日的天真是黑,雾很大。飞机在天上兜了一圈又一圈,总也不降落下去。后来就落雨了,再后来就看见亮光,听见有女人在旁边哭,觉得累,昏昏沉沉又睡着了。
照料他的护士说他是额骨头碰到天花板。腿骨折了,但命却保下来。也只有他。杨妈的眼睛哭得个大杨梅似的。等他出了医院,杨妈背着姆妈带了他去城隍庙的道观里烧三柱高香,再逼了他磕三个响头。坐黄包车回来的路上,杨妈紧紧抱住他,好似手里抱着什么宝贝。杨妈说他这条命是捡回来的,去阴间报了个到,阎王老爷没有收下他,又回来了。你要好好的啊。杨妈同他讲,手臂又紧了紧,勒得他生疼。他却也没作声。
家里就此沉寂下来。
但日子还是照样过。且也不见得比之前坏到哪里去。姆妈还是照样去做礼拜、会教友、喝下午茶。梳头娘姨也照样天天都来。
少了人管制,日子过得多少有些醉死梦生。
爹当初留了三哥在上海照料生意,此番逃过一劫。说起这个三哥,比他大了一轮。都说上海不是个让人看得地方,而是个让人活的世界。年纪轻轻商贾家公子,到了这里,迅速融入那个圈子,如鱼得水。跳舞喝咖啡赛马看电影,一样也不落下。十里洋行歌舞升平纸醉金迷,日日就浸泡在里边。只要用些心,时间久了,倒也自有一套门路,这一方面,三哥从来懂经在行。靠了爹和兄长,家族生意上的事情不过是搭个手。族里的长辈看不上三哥,他也不屑,反是更加放纵。玩起来,跟个大小孩一样。兴许如此,所以两人岁差了些岁数,却走的近。他成了三哥的一根尾巴。带你出去见世面。三哥这样对他说。
霞飞路周边的支路,多是外国人开的饭馆。十月革命后,老家那里多的是白俄。没想,这里也有,还更加多。三哥常去的那家餐厅,就是坐落在这样的小马路上。一栋房子,后面有花园。上海的四季并不分明且均匀,但从春末到整个夏季,还是可以在花园里用餐。那日真是热闹,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穿了礼服盛装前来,举杯站在那里高声谈论。侍者端了托盘穿梭在人群里。花园中央的大餐台上,大盘装着各式冷餐。肉、鱼、鸡、虾、豆子、贝类样样皆备。数了数,单单冷盘,就多达四十种。
出来的时候,三哥对他道,今天是他们皇帝的生日。皇帝已经死掉了,贵族旧臣却还记得他。可他隐隐意识到,他们也许其实是在重温旧时光,复制已不在的辉煌年代。那些五光十色的人,怎么也看不出是流亡的人。在祖国失去了身份和地位,千里迢迢又跑到另一个国度来重新生活。这地方,就是有这样的魅力和能耐,语言不通也能海纳百川。王公贵族也好强盗瘪三也罢,过来重新洗白了,开始新一轮的人生和博弈。
全部统统都要抓紧时间。在这座孤岛上,把过去有过的补回来,把不曾拥有的活一遍。纵使是宵禁、戒严也阻止不了夜场的舞会。美食、华服、香烟、酒精,男男女女拥在一道,不忆昨日不谈明天只惜今朝。她真空、她免疫、她是孤岛才能给予这样独一无二的条件。
时局动荡。家中的仆佣每每从外面回来就抱怨,黑市的米又涨价了,牛肉买不到之类的话。虽然如此说,但也没有饿着过他。
三哥结婚后从家里搬了出去。太太名叫李英璇,是个电影明星。在几部当时上映的几个电影里演过配角,混脸熟。这门婚事,姆妈颇不赞同,说是门不当户不对的,却也没有办法。时代不一样了,姆妈说。你们这一辈自由恋爱我不管。但你以后至少也要给我找一个正正经经的女人娶回来。
战争一结束,陆陆续续开始有人离开。三哥新搬的房子就是从离沪的外国人手里买来的。名字出自古文的《世说新语》。高层公寓不同于自家别墅,后者虽大,但住久了到底寂寞,走来走去,不过是这几个人。十几岁的少年,身上稚气未脱,好奇心也重。看见一栋楼里人来人往,关了门就不晓得后面的状况,那里住了什么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门里又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公寓有公寓的味道,从五楼望出去,比家里的视野宽多了。第一次坐电梯的经历源于此处。这在他看来,全是现代化的标识。
李英璇带他去公寓地下游泳池游泳。你不要怪我,结婚那天没有请你们。你姆妈向来不喜欢我,是她不肯来参加我们的婚礼。你反正也大了,要玩只管来。我们这里虽然没有你们苏宅大,但三室户一百多平方米也是不小的了。他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不算是惊艳,甚至不算是好看。脸部线条太过硬朗,脸盘也不小,全然不符合东方人的审美观。头发是最时兴的,烫卷了,垂到肩上边一点点。侧过头来,才觉得脸熟,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嘴巴张了张。李英璇问,你说什么。他道,这里简直时髦极了。
没过多久,解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