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还未正式毕业，景略的工作已经落实。父亲托了层层关系帮他留在上海，虽不喜欢，但也明白要真凭一己之力好像也找不到更好的。说是好，就是在一家事业单位做基层文员，钱不多事亦不多，轻松稳定。介绍人讲，有多少上海人挤破头都想要进这样的单位。
然后开始找房子住。看了几处，找到合适的定下来，签完合同，他轻轻吐口气，事情终算是尘埃落定。
新租的房子位于老城区，环境不错。周末的时候，他就四处闲逛。有一日，看见沿街有一家房屋代理公司在招人。他只是好奇，饶有兴致站在门外看那招聘内容，有人走出来招呼他。还是个外国人，中文出乎意料的好。是要找工作吗？竟然鬼使神差点点头，跟了进去。
说是面试，其实并不怎么正规。康白渡，就是之前招呼他的外国人，是这家公司的老板之一，随便问了景略几个。当得知他是英文系毕业的时候，康白渡的眼睛亮起来。我希望找你这样的人，英文好，我们的客户有许多是从国外来的，交流很重要。我们这家公司从事的房屋交易，有租赁也有买卖，不同于其他的中介公司，我们只做这方圆多少公里以内的老房子。事实上，全上海，在这个区域里这样的房子也是最为集中的，因此地原是租界。康白渡的蓝眼睛朝景略眨了眨，长而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好看的阴影。老房子，明白么，不是高层大楼，而是独栋的老洋房、新里公寓房以及诸如此类的。它们有些年头了。现在有越来越多的人到这里来，租这样的房子。这其中有外国人也有华人，他们想通过摇曳的法国梧桐树来回味旧时光。有些人并不懂这些房子的意义，你可以告诉他们、跟他们解释。客户会喜欢的，然后租甚至买下来。最后，你就可以拿到你的佣金。说到佣金，康白渡勾了勾嘴角，有说不出的狡黠，生意人的表情此刻泄露出来。这个外国人，让他想到多少年前来这里冒险的人，全都是电影和小说里得来的印象，他们只身到上海来寻宝藏，打算空手套白狼赚一大笔。大半个世纪前，这些冒险家离开了，而今他们的鬼魂又回来了。
他和康白渡说要想一想。出来的时候，康白渡拍拍他的肩膀，小伙子，只要你肯努力，这个上手是很快的。康白渡的语气诚恳，像是一种邀请又像是某种保证。
景略梦游一样回到住处。对于这样一个和他完全不搭边的行业，他只接触过一次，就是一年前租房子的那次经历。在他看来，房屋中介的主要工作就是跟上家、下家交流，每租出去一套房子，中介就可以收一个月的租金作为酬劳。而康白渡的公司和他所知晓的似乎又不一样。此前他从来没有想过，后来的十多年，他都会从事这个行业且有所成就。
夜里，他做梦。梦里满是科室里老阿姨声音，小何，帮我把这个茶叶杯子洗一洗去。老阿姨们跷着脚，中午吃好午饭，几个人坐在一起嗑瓜子，唠家常。一想到这样的日子要熬几十年，就令人骨头发痛。
半夜里下暴雨。打雷声把他惊醒。一年一度的台风季终于到来。这是他最喜爱的季节。他起身去关窗，雨雾蒙蒙扑面而来，挟带了腥气味。
第二日是周一，他一早到单位就把工作辞掉了。
景略之后才晓得，康白渡不叫康白渡。他的英文名字叫史蒂夫，是个美国人，原是家美资公司驻沪主管，任期满了，总部要调他回去，史蒂夫却不干了。我爱上这里了。在中国工作的经历让史蒂夫成了个中国通，在他待过的好几个城市里，他最爱的是上海。若要追究历史，这里也从来都是更加适合外国人生活。康白渡是史蒂夫给自己取的中文名字，有些挑衅和戏谑，但对于史蒂夫来说，这算是一种幽默。上帝总是爱和人开玩笑，你要开得起玩笑，要有无所谓且无所畏惧的心态。假设在美国，史蒂夫永远就是史蒂夫，西北部乡下的小伙子，大学毕业后，和无数抱着野心的人一样跑去纽约，想要在华尔街上谋得一份体面的工作。然后，找一个白人妻子，生上两三个孩子，过平淡无趣安稳的中产生活。可是，上帝给了他打开另一扇窗户，让他远赴千里之外到另外一个国度。另外一种生活让史蒂夫乐不思蜀。他娶了个上海姑娘做妻子，然后自己又开了家房产交易公司。那时，老洋房的交易太过复杂，这样大的标的，不同于一般的商品房，有太多的程序需要走流程和审批，所以认识人很重要。几个中国人成了康白渡公司的股东，之前积累的人脉派上了用场。
平日，公司里能见着的老板只有康白渡。所有的职员只对康白渡负责。整个公司的人不多，加上老板自己也仅有十几个。新员工入职，康白渡亲自培训，一点也不马虎。首先要画地图，就是截取经营范围内的某个特定区域，把其中的建筑名称、交通、公共配套等与日常生活密切相关的位置标出来。你必须要知道这栋房子周边的交通、银行、餐厅、超市、医院以及各种消费娱乐场所的确切位置，了解可以几分钟走到、开车到或者坐什么交通需要多久到这些地方。总之，你需要表现的像是你就是土生土长在这里的人，甚至是住在这些房子里的人，你会对看房者说，这座英式乡村风格的房子建造于1934年，建筑面积470平方米，另外还有一个300平方米的花园。噢，也许枯燥呆板了一点，谁会喜欢这样的介绍呢。所以，当然，如果你能知道这些房子背后的掌故那是最好。这时候你的专业就可以派上用场了。想想你大学时学的那些原版英文小说里的句子吧，动用漂亮的词汇，打动他们。如果有趣，足以吸引客户去下决心。然后，你就可以拿到你的佣金。佣金！
景略开始扫街，挨家挨户，一间不落。他站在那栋房子前面，犹豫要不要敲门。
这房子里头住的人就是苏先生。苏先生被公司里的同事称之为“那个住在街角洋房的怪老头”。进公司没多久，景略就听到其他人议论过他。几乎每个人都有被怪老头轰出门的经历。大家都说，怪老头的脾气不是一点点倔。虽是如此，怪老头住的那栋房子，在这些代理人眼里，可是一块香饽饽。我敢保证，坐在他对过的小顾拍拍胸脯，全上海像怪老头家这样产权明晰、没有任何历史遗留问题的房子加起来绝对不会超过三个手指头。
小顾是上海本地人，个子超过180CM，人瘦得跟个竹竿似的，穿西装难看得要命。那样子怎么看怎么像是《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稻草人。可不要小瞧了这个稻草人。虽只是高职毕业，整日吊儿郎当漫不经心，但已入行四年，也算是个资深经纪人。在他手上交易过的房子不算少。用小顾的话来说，小房子自是不谈，就怪老头家那样的，卖掉一栋，佣金至少可以抵上一般小白领好几年的工资。这就叫要么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小顾秉承了这样的人生哲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日子过得倒也潇洒滋润。看见景略出去扫街，小顾说，兄弟，干嘛那么拼啦，混混日子呀。
景略并没有例外。他还没有自报家门，就被苏先生打断。都说过多少次了，这房子我不卖也不租，你们不要再来烦我好伐！说完，苏先生就把铁门一关。
院子里的桂花开得旺盛，有不少掉落下来。景略弯下身子捡了一把，嗅了嗅，真是香。哪怕他和苏先生熟识多年后，他也没有将这个秘密说出来。他甚至没有告诉过任何一个人。其实，早在老早之前，他就注意到了这栋房子。那时，他还没有跳槽到康白渡的房屋公司。每日下班吃过夜饭后，他一个人去跑步，绕着附近的几个街区，一圈一圈地跑。慢慢就注意到这房子。西班牙式的建筑，三层独栋，外面还有一个花园。同一地段，别家的房子总是灯火通明，每层楼的灯都点亮了，白色的橘色的，电视机里的嘈杂声从窗户里飘出来。但唯独这一栋总是黑魆魆的。有几次，黑色的铁门开着，他无意识地轻手轻脚地走进去，抬头见到二楼有一盏灯是亮的，屋子里面却很安静。园子里也是静悄悄的，桂花树下停靠了一辆26寸的脚踏车。夜色把周边的喧嚣驱逐了，只留下树叶发出的沙沙声。他突然觉得，这里是和外面隔绝了的，是一个被遗忘的世界，僾然停顿在某一时刻，就再也不曾向前，沉沉地睡着。
他甚至隐隐觉得，正是这栋房子，鬼使神差地让他从事了这个行当。
苏先生的闭门羹没有让景略气馁。在这之前，他遇到过太多这样的拒之门外。可做这一行，你就要脸皮厚，一而再再而三。这是康白渡送给他的话。
不久后，他遇到了入行以来的第一笔大单。
芳登是个法国女人，因丈夫工作的关系，她也跟了来上海。她找上康白渡的公司，报出一个地址，指名道姓希望买下那栋房子。
芳登看中的房子，位于一条幽静弄堂的弄口。往里望去，这些小巧的房子就整齐地对称地分布排列在两边。房屋前面是折坡式的两层，后部附屋却是三层的，外墙由清水红砖拼成，屋顶则是“孟莎式”，下坡的屋顶处开了老虎窗。每幢屋子的前面有个小庭院，用篱笆围起来，进去，还要走上五级台阶才能进门。
这里的房子已经旧了，清水砖上斑驳有污迹。他们此前给芳登推荐了其他处更好的房源，可是芳登坚持要它。没办法，顾客是上帝。康白渡耸耸肩。
谈判异常艰难。这些原本优雅的房子如今已散落到各式人的手里，原来的客厅、餐厅、储藏室、保姆室都被改成了家庭住房，一幢房子里往往住了好几户人家。芳登看中的那幢房子，住了四户不相干的人家，共十二个人。景略只好一户一户去谈收购的价格。其中三家，价钱来来回回了四五次，最终谈成。唯有最后一家，是住在二楼朝南大间的一个老太太，两个子女都在国外，几年前丧偶，她便一个人独居。老太太精神抖擞，听说原本是某个学校的老师。景略上门拜访，总是被拒绝，我不想卖房子，你走吧。
最后一次，景略领了芳登去。那时的芳登还不会讲中文。巧的是，老太太以前是英文老师。希望您别介意，我的英文有些口音。芳登看向窗户外，我的祖父在这一幢房子里住了整整十年。
80年前，芳登祖父来到上海。这排房子是他的当年参与设计的作品之一。离开之前，祖父已在这座城市待了近二十年。在这里，祖父有了自己的第一任妻子和第一个孩子。
芳登从包里拿出一张黑白照片。上面有个年轻的男人，西装革履头戴硬草帽，手里还牵着一条狗。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背后，就是这里的联排房子，一式一样，除了庭院里种的玫瑰花。老太太接过去看，然后叹了一口气，你确定你的祖父住的是这一幢吗？是。
老太太指指照片，又指指外面的庭院。以前都是铁栏杆围着，后来大炼钢铁全被拆掉了，换成了现在的篱笆。不怎么好看。你要答应我，重新整修时，要换回来。
买房的整个过程历经8个月，拿到最后一把钥匙，恰逢这座城市最热的月份。
芳登默默沿着木楼梯走上去，景略跟在后头。外面的蝉鸣一声盖过一声，落地窗户开着，原本老太太住的那间采光极好。两个人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芳登突然向景略伸出手来。什么？你猜。不知道。是种子。嗳？是玫瑰花的种子。
祖父走时是只身离开。他再也没有回到过东方，却始终念念不忘。长久的离乡让他竟不习惯巴黎的生活，就像毛姆小说里那些被派驻到远方殖民地后再也融入不了伦敦生活的人一样。
晚年，祖父回了法国北部的老家，在祖宅里安度余生。那是一座沿海的港口城市，据说深受印象派画家们的喜爱。祖父家的那栋房子临崖而建，面朝英吉利海峡，另一边则是一片葱郁松林。
每年夏天，父母会带我去那里度假。我记得屋子前面有一大片花园，园子里栽满了花，奇怪的是只有一种。我在林子里跑，偶尔下雨。那半英亩的玫瑰园香气袭人，以至于连雨里都带了玫瑰花的气味。祖父坐在院子里哼唱，他的口齿已经不清楚。毛毛雨，下个不停，微微风，吹个不定，微风细雨柳青青，唉唷唷，柳青青。
阿妈，这天气看上去是要快落雨的样子了，快把衣服收回来。哦对了，晚上我跟先生出去，你记得要让囡囡早点睡觉。第一次去马勒家吃饭，你说我穿什么衣服好？你穿什么都好看。镜子前，穿旗袍的身子婀娜多姿。他再也没有回到过上海。
父亲说，祖父已经老得忘记谁是谁了。祖父听到，闭合的眼睛突然睁大，谁说的。芳登你过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二楼朝南大卧室。笔直往前走六步，然后左转，再走六步。撬开两块地板，芳登变戏法一样从地下隔层板里掏出一个楠木盒子，里面有个牛皮纸袋。
死后声名鹊起的画家，最后几年租了我家的房子，晚年几乎在那里过着隐士般的生活。天气好的时候，他架了画架在悬崖上画画。这个在法国巴黎出生的英国人至死都没有获得这个生他养他的国度的公民权。异乡人。是的。不论是在巴黎还是在外省乡下，他始终有异乡感存在。人们都说，他从来只绘风景画。其实不是。祖父说。最后两年，为了报答我母亲给予的照顾，他给我们画了不少人物画像，那时的我还是个丁点大的小男孩。然后，画家死去了。再然后，我的父亲破产，房子被当地政府收走了。
巴黎学成后的祖父只身去了东方，也成了异乡人。但幸运的是，上海成了他的福地。它实现了一个年轻人所有的理想，从一个无名小卒摇身变成一个洋行的合伙人。
真像在做梦。香味已经丧失，玫瑰随之枯萎。他揉碎了手心里的花瓣，绛红色的花汁从手指缝里渗出来，不知道的人误以为是血。
祖父从东方赚到了钱，买回儿时的房子。在老宅里，他亦过上了隐士般的生活，整日絮絮叨叨，不知是什么语言的调子从他嘴里哼唱出来。夜来香，我为你歌唱，夜来香，我为你思量。夜来香，夜来香，夜来香。那些音节好像与他融合了。从来没有人相信过祖父的话。他定是得了呓语症。父亲说。
那些画，如果你找得到，就是你的了。祖父套着她的耳朵，像是在交代遗产。
芳登打开牛皮纸袋把画取出来。左下角是画家的签名，落款时间是1897年。女人穿着长裙，打了伞站在花园里。手里牵着的小男孩，应该就是祖父。一百年以后，他们全部都死去了。
窗外的蝉鸣仿佛永远叫不停歇。他们坐在地板上，僾然玩累疲极的孩童。屋子里静下来。许久后，芳登忽然出声，栀子花白兰花。你说什么？栀子花白兰花。那些音节从芳登嘴巴里溜出来，因是不知本意一味模仿，音调怪异，不成句。景略终于笑出来，你说的是上海话。上海话？嗳。你会说吗？景略摇摇头，不怎么会，我只听得懂。你到这里多少年了。六年了。太差劲了。芳登取笑他。我来上海之前，在北京待过三年。我的中国朋友听说我要来上海，都摇头。上海人是全中国最小气的人，排外冷漠斤斤计较。饭桌上，每个人都可以说出一点上海人的不是。芳登耸耸肩，都是这样。在法国，全法国的人都讨厌巴黎人，说他们冷漠排外自以为是。巴黎人也瞧不起外省人，老巴黎人有一句口头禅“出了巴黎就是沙漠”。但是，这还是阻止不了整个世界源源不断的人前往巴黎。
只有你爱它，包容它，你才能成为它，它才能接受你。否则，你将永远都是个外省人。
芳登后来在这房子里开了间花店，只卖一种花。她将进口的玫瑰花装在纸盒子里，外面用丝绸带打个蝴蝶结，开价极高，但客源不断。
那店，陈竹后来去过几次，喜欢的不得了。于是就成了常客。每年结婚纪念日，芳登就会给陈竹快递一盒玫瑰花。账单也是毫不含糊地寄给景略。
桂花又开了。景略晚上跑步路过那栋房子，不自觉停下来。他站在墙外走神，树枝头探出来，花瓣细碎落了一地。苏先生正巧从里面走出来，你做什么？捡桂花。捡桂花做什么？放在枕头里。我晚上睡觉睡不着，闻着这个味道就能睡着了。苏先生听后，顿了顿。脸孔隐在阴影里，但嗓音却听得清爽。你进来吧，花园里多的是。
我小辰光，每到这一时节，杨妈便把落下来的桂花收起来，缝在枕头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