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老太的祖屋终于垮掉了,倒得恰逢其时,顺乎天而应乎人。无厘镇街上的人都不感到意外,许多人或许早就等着这一天。我们拆迁专班的士气更是为之一振,几个头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终于可以睡个囫囵觉了。
好事者从四方八面赶去,不仅为了探个究竟,还想捞点意外收获。这些人有足够的理由相信,眼前虽是一派凄凉破败景象,但谁也保不定有发横财的机会。甚至在拆迁公司的队伍到来时,他们逡巡的目光都没有停止,也许某个墙缝就夹有地主的浮财。又或者,人们并不是冲着金银财宝去的,更多的人只是去打酱油,主要是想看看事情怎么收场。
可怜的顾老太早已瘫在地上,发髻散乱成干枯的蓬草,黑褂子沾满尘土,衣襟上的两粒纽扣几乎要被抻掉,老布鞋也跌落了一只。她没了往日不输于人的装束,更不见怡然自得的架势,活像一只折翼的蝙蝠,从断壁残垣之中爬出来,匍匐在遍地瓦砾和朽烂的梁木之间。
顾老太只能哭。她哭得呼天抢地,任凭泪水混着眼眵,鼻涕和着口水,搞得老脸黏糊糊的,分不清眼睛、鼻子和嘴巴。她也不怕哭坏身子,就那样一直放声大哭,直到流不出一滴眼泪,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呜咽,只听见凄凄惨惨的哀鸣。哭到后来气若游丝,却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仿佛只要拼尽全力去哭,并持续地哭下去,就能把坍塌的房子恢复原貌。
不过她别无选择,除了痛哭流涕,好像也别无他法。所以,她只有拼了老命,歇斯底里地哭。那哭声像鳝鱼一样,从她的嗓子眼里慢慢地滑出来,在空气中扭来扭去,见人就缠着不放。她哭得百转千回,却不似孟姜女那般我见犹怜,哭到天地变色,草木同悲,无不为之动容。
顾老太直把自己哭得肝肠寸断,也把旁人哭得七荤八素。
人心都是肉长的,遇到这种情形,谁能不动恻隐之心呢?可不管是左邻右舍,还是赶来围观的,都没去劝慰顾老太。人们聚拢在一块,倒像是站在后头掠阵,为她的惊天一哭打气助威。
我看苗头有点不对,这样下去恐怕酿成事端,准备上前去做工作。哪怕是作为一个看客,我也实在过意不去。这个老妪,年纪和模样跟我祖母一般,却哭得如此凄切,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抚。但我想,至少可以拉她起身,对她说点什么。譬如,您老节哀顺变,别哭坏身子。其实我不晓得说什么,好像说啥都是苍白的,起不到实质性作用,而且说那些废话只会让她哭得更起劲。可就这么冷眼旁观,怎么对得起自己的良知?哎,真他娘的煎熬。
我终究还是什么都没干。因为我刚迈开腿,常镇长便对我使眼色,及时制止了我。这正好让我就坡下驴,不再纠结于心。我不能自行其道,必须听从指挥。常镇长作为拆迁专班的头目,还是有两把刷子的,他让我惧怯发怵,且不失尊崇和敬重。他长年做着群众工作,逢人遇事自有一套,老汤对其有个概括,叫做“三绝”神功护体:一脸真诚模样,一身霹雳手段,以及一副铁石心肠。尤其在拆迁问题上,常镇长向来勇于充当急先锋,就是一支阵前冲杀的鸣镝。无论遇到什么震撼人心的场景,他绝不会自乱阵脚,越是场面濒临失控,越是沉着冷静应对。这令我佩服不已,暗叹不止,也让我心生寒意。面对这种近乎冷血的超强自制力,我时常茫然不知所措,就像现在这个时候,常镇长的神色岿然不动,如禅师入定,而我着急上火,就差抓耳挠腮了。
常镇长努努嘴,一旁的老汤会意,把我拉去耳语。老汤说,这就看不过眼啦!往后日子长着呢,千万别拧巴。接着问我,你没什么新发现吗?她跟往日比起来,有什么不一样?
我不假思索地说,她就是一个劲儿地哭,竟然没有咒骂,还真是挺稀奇的。
老汤点头称是,嘴角挂出一丝不屑的笑容。想来也是积怨日久,以往我们拆迁专班可没少受冤枉气。
曾几何时,在这一片开发地段,顾老太就是传说中最牛钉子户。她用一幢老朽不堪的危房,紧紧扼住拆迁专班的咽喉。我们的人手不足,还得分成两班,不分昼夜,风雨无阻,轮流上阵,门槛踏破,好话说尽,依然无济于事。
凡是对顾老太说得上话的,我们都托请帮忙。谁的情况都好不到哪去,要么碰一鼻子灰,要么被骂将出来,搞得谁都头大如斗,不敢再登她的三宝殿。
给她做思想工作,完全是自讨没趣活受罪。只要你一语不合其意,便是捅了马蜂窝。她左手叉腰右手杵拐棍,看似老态龙钟,实则中气十足,话没说两句,立马情绪亢奋,出言不逊。在她看来,每个说客都来者不善。言辞激烈倒也罢了,她还配上怪异动作,止不住地跺脚板,一蹦几尺高,三条腿腾空离地,如同上足发条的跳蛙。她的臭嘴犹如造粪机,污言秽语不用过大脑,如暴风骤雨劈头盖脸袭来,一个钟头不带重样儿,喷得你狗血淋头。
天底下再没有比她更会倚老卖老的了。这老太婆黄土淹到眼睑毛来了,正愁找不到主儿出殡葬费。谁敢碰她一下或是挨她一下?再怎么气急败坏,你也不能还嘴,只好夺门而走,落荒而逃。你若是胆敢对骂,她就会当场发作,用一口痰卡住喉咙,逼得元神出窍,两眼翻白,口吐白沫,四肢僵硬,不死不活地发癫。这个时候怎么掐人中都不顶用。你只得将她往急救室送,用尽尖端医疗器械,做完全身检查,住上特护病房,她才会悠悠缓过神来。
也许这还吓不倒你,不就几个医疗费吗,反正有公家兜底,摊不到自个儿头上。总之你有恃无恐,苦口婆心地谈发展大局,循循善诱地谈拆迁补偿,强忍咽喉的干燥与肿痛,车轱辘话说上几火车皮。顾老太静静地听着,竟似被你的精诚打动,不再寻死觅活,好像有所松动,拆迁之事不是不能商量。你以为收到效果,准备展现出更大的诚意,只要她提出附加条件,便全都依了她。
然而,事情没那么简单。耍嘴皮子要是管用,那还要警察干嘛?
在你觉得胜利在望的时候,除了不知疲倦的饶舌,还得另外干点什么,一般是回过身子找茶杯喝水,以便继续做思想工作。在这要命的当口,顾老太竟趁你不备,突然祭出绝招。她不知何时丢掉拐杖,像金花婆婆一样,干咳两声,身形晃了晃,从门后或是床底,搬出一个双耳瓦罐,朝你豁开嘴笑,裸露出萎缩的牙床,黑洞洞的,兀立着两颗烂牙。霎时间,你还来不及反应,一股骚臭味扑面而至,你的鼻子惊得掉下来,脚下连连后退,被追出门外几丈远。说时迟那时快,身后惊雷滚地,刀枪齐鸣,如牛丸爆浆,似铁花飞溅,已然避之不及。顾老太投掷宝贝夜壶,不为击中目标,但求摔碎听响儿。那可是老窖陈酿呀!在你的脚后跟凛然绽放,敲碎了山,震酥了水,有风臭十里,无风十里臭。顷刻间,草木触之即死,虫鸟闻之即倒。任你跑得肋下生风,躲得过飞溅之状,逃不掉骚臭之味,没把你恶心死,也让你晦气死。
咋样,够你喝一壶的吧。
而今,那栋老屋像雷峰塔一样倒掉了,在时间节点上,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
顾老太失去谈判筹码,沦落到黔驴技穷的地步。她思来想去,唯剩最后一招,就是泣血哭诉。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对她好像不算什么难事,舍掉那层老面皮不要,哭得稀里哗啦,几欲昏厥,以博取同情和怜悯,若有必要,随时以命相挟。不过,现在她再怎么搏出位,也不及原来的威仪。如今情势逆转,完全符合预期,主动权到了我们手里。
常镇长冷冷地看她卖力表演,哼都懒得哼一声,只是下意识地摸下巴,捻着几根胡茬,一副山人自有妙计的模样。
现在最怕的就是事情闹大。哪天我爬到常镇长的位子,恐怕只有故作镇定的份儿。有些拆迁户原本就对专班的人不满,平常就没少给顾老太出馊主意,这下正好借题发挥,盘算着把事情搞大,捅到天上去才好呢。他们摸透了地方上的脾性,大闹大解决,小闹小解决,不闹不解决。我们这总是不乏那样的人,自己舍不得掉一根毫毛,却极力怂恿别人自残维权。
顾老太会走极端吗?不排除这种可能。反正一把老骨头,死也死得了。那种场景我亲眼见过几次,要么提着农药瓶打人命,要么拎上汽油壶作自焚状。在一片骚动和混乱中,随便用手机拍下一段视频,配上几张老屋现场废墟的图片,炮制成正在发生的血拆事件。只要上传到微博,招徕不明真相者围观,然后掀起吐槽狂欢,引起全社会广泛关注,把简单问题无限复杂化,那事情就棘手了。舆论监督闹腾起来,不搞行政问责,堵不住悠悠之口,上头顶不住压力,铁定来个断尾求生,拆迁专班将沦为一颗弃卒,谁也逃不脱干系,真到那个地步,我们再怎么悲催,再怎么憋屈,在公众看来,都是咎由自取、死不足惜。
常镇长沉吟良久,也许就半支烟的功夫,瞧着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便作为领导发话了。他说,没什么好看的,大伙都散了吧。房子年久失修,残损破旧,不御风雨,说垮就垮了,万幸没伤到人。这是不可抗力,没有人为因素,要怪只能怪老天爷。这老屋坍塌了,补救也不是没有法子。大不了我厚着脸皮,找领导蹭呗,搞个棚户区改造指标,弄点项目配套资金,在还建点划块地皮,恢复重建也不是难事。不过,事故现场要保护好,这些青砖黑瓦,大都是完好的,说不定还有点文物价值。我会联系专家来鉴定,区里的不行,就找市博物馆的。从现在起,不准动一砖一瓦,否则上面追究下来,我常某人概不说情。真把哪个拷进去,那可有得他受,想把人捞出来,怕不是万儿八千的事儿。
常镇长说完这番话,嘈杂声果然被弹压,人群恢复了平静。
顾老太也被威慑到,一扒拉从地上爬起来,还在抽抽搭搭,嘴里叨叨着什么,不知是什么咒语,转而投来求助的目光,好像又想凑上来说什么。常镇长故意不予理会,我却听得心里发毛,无端地瘆的慌。我也曾见过乡下道士做法事,但那种念咒多少有些漫不经心,而顾老太此时发自肺腑的声音,无疑注入了极强的精神力量。可能神灵不为所动,难免有妖孽乘虚而入,我害怕厄运会降临。
为避免顾老太纠缠不休,末了,常镇长补了一句,今儿先这样吧,有事儿明天再说,到我办公室去谈。然后,他车转屁股,挥一挥手,说道,收队。领着专班一干人,拨开乱哄哄的人群,大摇大摆地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