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所说的这座老房子,是徽式古民居,一进七重,进深五幢,厅堂相连,天井相接,巷道相通,石刻门匾、木雕门屏、窗屏、撑拱、雀替等比比皆是。当年被吴佩孚用作行辕,现已不复往日荣光。由于时间的磨洗和人为的损毁,这栋老屋犹如超龄服役的拖拉机,浑身上下的零件没一件不是问题。它的房梁上布满苔痕和蛛网,瓦楞上积满灰尘和污垢,飘摇在风雨之中,曝晒在日光之下,又像是一个失去生活自理能力的聋哑老人,努力张着可怜而寂寞的嘴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接下来只能任人摆布。
这座老房子见证百年沧桑,本来应该多谈谈它的建筑风格,晨曦中的巍峨气派和月光下的喃喃呓语,还有它的屋檐下鲜为人知的阴谋与爱情,传奇与仇杀,忠诚与背叛的交织、撞击、煎熬,一切尘封已久的生与死、爱与憎、血与火、明与暗……
你可能也希望看到这些,但我不想学苏童,讲大红灯笼高高挂。重复一些老掉牙的故事,真是没劲儿透了,我有我的维度和过人之处。加之老屋在这个故事中只是道具,起的作用是次要的。所以我们还是以人为本吧,现如今从上到下都把这个挂在嘴上,咱不能另搞一套。
下面我就直接交代了,无非就是想告诉你,没深入到拆迁工作实际中,一般人无法想象真实情况。如何实现和谐搬迁,特别是拔除一颗钉子户,并不仅是媒体告诉你的那样,不仅充满暴力和强制,而且满怀辛酸和困苦。我把亲身经历讲出来,有为干部阵营正名的因素,但更可能左右都不讨好,官方不认可,民间也嫌弃。我也知道,曝黑幕揭疮疤,并不能洗白罪孽。就这么着吧,我姑妄言之,大伙儿姑妄听之。
十分抱歉,前面并没跟你交实底,老屋并不是年久失修垮掉的,而是拆迁专班精心策划的假象。顾老太的住所必须拆掉,并且要限期完成,还不能激化矛盾,或留下隐患,这是立过军令状的。至于老屋是不是古董,有没有文物保护价值,应不应该被钉上保护牌,我们无从关心,也不想深究。这非常令人遗憾。世上有好多无奈之举,见惯不怪,习惯了就好,实在没必要找心里不痛快。
在讲述拆迁专班和钉子户的恩怨与纠葛之前,有必要介绍一下故事发生地的情况。
无厘镇本来僻处一隅,虽紧傍大湖,却远离市区,历来是鸟不拉屎的。早些年,这里的干部平调出去,都会屁颠颠收拾铺盖卷,毫不掩饰喜悦之情,因为又离进城的目标近了些。区里的年轻人谁都盼着下放,但只要领导谈话时提到无厘镇,心下难免踌躇不定,同样是升迁履新,与同批次的空降兵相比,总有点发配流放的感觉。
对于这样不尴不尬的政治地位,一把手牛书记在任何场合都不回避。无厘镇作为欠发达地区,形成不是一朝一夕的,既有区位因素,又有历史原因,压根就是一个先天不足的孱弱儿,需要为其注入强心针,也不妨试一下打鸡血。只要跟领导汇报工作,牛书记就碎碎念,这对于助推发展,有多大裨益不好说,可摆出一副操碎心的姿态,总归是极好的。
牛书记的汇报又臭又长,需要简化并意译一下:感谢您俯下身段,倾听基层的声音。没有您的垂怜和眷顾,无厘镇可怎么办?您的关心、重视和支持,凝聚强大气场,点燃干群热情,激发强劲动力,奋力实现弯道超越。人民在企盼,时代在呼唤,没有你我们活不了!
我靠,马屁谁不受用呢。听之怎能不如沐春风,如饮甘泉,如闻天籁。谁叫本官大笔一挥就是生产力呢。孙大圣本领再大,也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老子要不正眼瞧你,纵是花果山水帘洞也叫你寸草不生死水一潭。
大概就是这么个情况。无厘镇本身乏善可陈,只有一条扁担街,是个在国道两边建起的集镇。上街有一家肉鸡养殖销售公司,下街有一家规模不小的麻纺厂,此外再没有数得上号的企业。镇政府端坐在中间地带,并以其为中心,周围分布中小学、卫生院、邮政、信用社以及七站八所等。之前谈论的焦点——顾老太的老屋在镇街以东,中间隔着一处几百亩的苗木基地。这儿四季分明,昼夜温差不大。冷天不是很冷,没几天穿羽绒服的日子,温润的空气压不住鸡粪的味道,还混杂着苎麻脱胶废水的气味。镇街上的人喜欢寒风凛冽的日子,老北风一刮起来,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待到热天,日头亮得耀眼,一丝风也没有,空气极为沉闷,并且凝滞不动,整个镇街就像一个隐隐发臭的大果冻,人们犹如陷入泥淖,无不被熏得头晕脑胀。
去年伊始,无厘镇迎来变数。省府打造国际化生态城市群,大手笔描绘发展蓝图。根据大人物的设想,一条城际铁路串起沿线城镇如珍珠项链一般,他将那谢顶脑袋一拍,决定先打磨一颗珍珠,搞个“一站一城”试点,有个光彩照人的样本,不出一个五年计划,不仅会有省城皓月当空,还有周边城镇繁星点点,好一派众星拱月的气象。不管是大人物在春天里模仿更大的人物画个圈儿也好,还是无厘镇时来运转迎来了春天的故事也好,反正我们这麻雀变凤凰,成为一嘟噜一串串头面人物的宠儿。一夜之间,各种项目应运而生,各路资金纷至沓来。如今的无厘镇,天上每天都会掉馅饼,要什么馅儿有什么馅儿,荤的素的花样繁多到令人瞠目。最让兄弟乡镇眼红的是,牛书记捡了个大漏,高配副县级,余者水涨船高,福利待遇不可同日而语。
牛书记常教导我们,大破才能大立,大拆方能大建。哦,不,我们现在都改了口,直呼他“牛县”,只要没有副区长以上官员在场,“牛县”便不纠正慨然应承。牛书记升格为牛县之后,对拆迁事宜非常专注,一手组建拆迁专班,并亲自挂帅,钦点人马,将麾下分为三组,各自负责一片。
我隶属第二工作组,头儿是常镇长,还有一个老汤。常镇长的职务本是副镇长,我称呼他只能随大流,省掉那个“副”字。老汤原先任过副书记,退居二线还来发挥余热,虽说卸了职务,但是级别还在,余威犹存,只是名义上仍要服从常镇长管理。至于我,其实是名大学生村官,因需要年轻小伙打下手,所以被抽调过来跟班儿。
自开展工作以来,我们仨相处甚洽,毫无心理芥蒂。常镇长有句话常挂在嘴边,一起共事就是一种缘分,大家搁伙计,凡事商量着办。这让老汤心里十分熨帖,我也为之深深感动。但到了牛县那里,领导层次不一样,驭人之术也不一样。每次开起碰头会,不是拳头擂在桌子上,震得杯子稀里哗啦,就是满目乱飞的材料纸、折断的签字笔,以及一地没踩灭的烟头。搞得我大气都不敢出,好在有常镇长他们在前面顶着,我只用猫腰躲在后排,时而作凝眸聆听状,时而低头奋笔疾书。
牛县对我们二组寄予厚望,但又把我们当作一面破鼓,不时重力敲打。你们这一组,老中青结合,联起手来就是铁三角。不就一个孤老婆子,骨头能硬到哪去?她的破房子非拆不可。要是这点事儿都办不好,各人找棵歪脖子树,拔根**毛把自己吊死!
咱们的话题又回到了那栋古董房子。在方圆百里之内,这确是一处钟灵毓秀之所在。要知道秀才大帅吴佩孚发迹之前,可是在街头摆摊算卦的,寻常宅子如何入得了他的法眼。可惜会看风水,未必总是能打胜仗。吴佩孚败走武昌城,但这个临时司令部并未毁于兵燹。北伐军乘胜追击而去,连短暂休整都顾不上,也可能是怕大帅行辕太扎眼,即便要蓄妾养姬,最好还是找个小别院。因为军方的人懒得插手,这宅子便落入李保长手中,悠哉悠哉的住进去,征粮抓丁格外卖力,不几年坐大成势。尽管后来见风向不对,嗅出其中利害,将部分田产献给农会,当了几天开明士绅,但最后还是被点天灯。据说那个死法惨绝人寰,把人用破棉絮裹住,绑在大门口的拴马石上,用棺材钉把天灵盖钻个小洞,再倒入灯油淋透,然后当灯芯草一样点燃,人是很快没气了,却还能听见嗞嗞的声音,那是人肉在往外冒油呢,最后蜷缩成一团,变成一截焦炭。
传言李保长临死前幡然悔悟,这座大宅子煞气太重,福禄如吴大帅都镇不住,住进去就吃了大败仗,更何况自己一个小小的保长。李保长恨得咬牙切齿,冲着农会领袖诅咒,姓顾的,你就不怕遭天谴吗?你们这群二流子,给我听好了,谁要住进我的宅子,必遭厉鬼缠身,天打五雷轰。然而,无产阶级弟兄就不信这个邪!就是要欢天喜地分浮财、住豪宅。不仅要将地主崽子的肉身皮囊打倒消灭,还要打得地主崽子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还有更加妙不可言的,终于把地主家的女人挨个睡了一遍,原来每盘菜下面都是一块肉,吃起来也就那么回事儿。
不用说你可能也猜出几分,农会顾主席即是顾老太的公公。她之所以如此不好惹,也有倚仗红色背景的成分。很多秘闻旧事都是一个离休干部絮叨的,没几个人愿意听他讲,遥想当年多么生猛,只有我对那些湮灭的往事有点兴趣。老人家说,干革命不流血怎么行?你们这些小年轻,拆别人祖屋,挖别人祖坟,这都不叫事儿。听说你们拿一个老**壳没得法子。说起来也难怪,那老妖婆祸害几代人,当然有点本领。只要对自己有利,她什么都愿意干。她得瑟啥呀,不就是个地主崽子,冒充什么“红二代”。说得好听一点,她是弃暗投明,说点不中听的,她卖**求荣,认贼作父。
真叫我大呼意外。顾老太竟然是李保长的小女儿,嫁进顾家之后改随夫姓,坚决同过去划清界限,昭示自己脱胎换骨,融入无产阶级行列。李保长遭清算时,小女儿未及豆蔻之年,某个农会积极分子正欲辣手摧花,却在紧要关头被顾主席撞见,当时他刚提上裤腰带满面潮红的出来,身上的人道主义光芒开始重新闪烁,不想将这枚花骨朵犒赏手下,于是大声呵斥,拔出盒子炮作势要枪毙人,方才制止兽行。三年后,她选择了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出路——嫁给杀父仇人的傻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