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索性把拆迁专班的老底都揭了吧。
在内部传阅的材料中,在公开披露的报道中,我们积极探索精细化举措,大胆尝试拆迁新模式,将和谐理念贯穿拆迁工作始终,全体工作人员始终不厌其烦、耐心细致地对群众释难解惑。至于“阳光拆迁三步法”,“依法拆迁三十六计”,这些对外冠冕堂皇的说法,我就不一一介绍了。说穿了就是四句话,“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诱之以利,胁之以威”。虽说只有四板斧,却威力无比,鲜有不爽,一般拆迁户顶多挨到第三下,在补偿价之外拿点蝇头小利也就罢了,挺到第四招的肯定是钉子户无疑。
因为拆迁不能擅用强制手段,所造成的情况就相当曲折和复杂。常镇长原本以为,将刘顺达招安之后,签约情况就会势如破竹,没曾想竟在顾老太身上发生卡壳。当初瞧着她最不起眼,现在却最难伺候,所有的惯用招数对她都不奏效。常镇长肠子都悔青了,只得打落牙齿往肚里吞,谁叫自个儿脑壳进了水,当时净想着美事儿,以为老太太好糊弄,这下可好,一个劲儿拖后腿。
在动迁之初,顾老太大概就已经打定主意,拒不接受拆迁赔偿条件。在跟老汤打了个照面之后,我们再也难觅其踪影。入户开展动员工作,一定要找到拆迁户本人,很多时候都会扑个空,多半在吃饭的点儿,或是睡觉的时候,才能把人堵到。那也无非是牺牲休息时间,总归还可以慢慢谈判,找寻一个利益的磨合点。而顾老太却玩起人间蒸发,故意和我们玩起躲猫猫的游戏,每每都是铁将军把门。据左邻右舍反映,她不是频频出门走亲戚,就是赶赴各种庙会观礼,在工作人员面前有如凭空消失。常镇长只好把各路神仙都延请了去。有手握长寿秘方的耄耋老叟,有能把死人说活把活人说死的长舌媒婆,还有曾为她调理妇科隐疾的赤脚老中医,可是他们全都铩羽而归。至于那份奖金,只好望之兴叹了。
顾老太所占据的只是一爿大宅子,其余的厢房以及构筑物早已陆续拆掉。它看似摇摇欲坠,实则坚如磐石,就像一颗顽固的钉子,深深楔在遍布棕红壤和废砖瓦砾的项目地块上。一些原本工作做得差不多,已被说得动心的拆迁户,又纷纷持观望态度。顾老太树了一个很坏的榜样,对拆迁形势估计不够充分,一度使工作陷入停顿状态。常镇长使出各种法宝,居然全部失灵。为此,他大受打击,顾老太像一枚硕大的芒刺,硬邦邦地扎在他的背上,导致他的群众工作自信几近崩溃,甚至开始全面反思他的群众工作方式方法。他扪心自问,自己不是吃干饭的孬种,绝不甘心把困难和问题上交。他只是暂时没有找到一把合适的钥匙,来打开那把锈蚀严重的老式铜锁。
顾老太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冥顽态度,已严重妨碍到拆迁的顺利进行。照这样的进展速度,在国庆节前夕那个画圈儿的大人物不能来剪彩奠基,向祖国和人民献礼的宏愿也将化为泡影。事情关乎发展大局,关乎政府形象,关乎领导政绩,你知道的,凡事上升到讲政治的高度,就没有任何可以商量的余地。不晓得是哪个多嘴多舌,不知深浅地把问题捅了出去,谁知道呢,抑或是上头手腕老辣明察秋毫。
拆迁工作遇到一点小小的阻力,居然惊动组织部长大驾,劳他老人家亲临督办。牛县无法用言语表达自己极为感动又深感不安的心情,只好跟在部长大人屁股后面团团转,一大帮头头脑脑簇拥其间,保持着整齐划一的面部姿态和身体姿势,无不胁肩低眉,整个身子微躬,两手交叉相握,放在小腹前的裤带头上,时刻准备一溜小跑,冲上前去递毛巾或开车门,以及一切不必要却又用心良苦的行为。
遗憾的是,这次面授机宜,我连上前聆听训示都不够格,不知部长大人具体说了些什么。不过我猜,牛县憋了一肚子火,却又不好发作。还好陪同时间不长,部长大人出巡习惯了蜻蜓点水,此行照旧下马看花,不过几根烟的功夫,便与众人握手作别,钻回乌龟壳绝尘而去。
牛县收起目送的眼光,阳光灿烂的脸瞬间乌云密布,眉头拧得如同虬根盘结的老树蔸。大伙儿立马收敛起谄笑,全都一声不吭,连大气都不敢出,识趣地退到一边毕恭毕敬地站着,等待一阵急风骤雨式的臭骂。
我越来越佩服牛县的政治智慧,他能将爆粗口当做一种赏赐,出于对下属的疼爱、保护和栽培,他才恨铁不成钢地骂。常镇长也不总是甘心当受气包,有时转头会没来由地把我搞一顿,但事后又来交心谈心,说自己不该转嫁怒火,叫我不要见外。尽管挨骂时不好受,但要以辩证的眼光向前看,那是磨练心性,砥砺心志。领导把你当成自己人,当作心腹死士,才会在你面前宣泄情绪,越是不遮不掩地骂,痛快淋漓地骂,歇斯底里地骂,越是流露出嗔怪,洋溢着怜惜,寄予厚望,充满大爱。无怪乎,牛书记疾言厉色,雷电交加,有如泰山压顶。常镇长无半点埋怨反抗之情,反而有一种当出气筒的优越感和愉悦感,满怀感恩和痛改之心。
今日之骂,与往昔不同。牛县骂过之后,云休雨住风不作,一片艳阳高照。他喉咙一阵乱响,吐出一口浓痰,绿莹莹的看着瘆人,自顾摇头苦笑,扔掉半根烟,又接着开始部署工作。
牛县说得很有底气,各位都是党员干部,有的大小也算是个领导,敢于负责,勇于担当,才能有大作为。之前搞和谐拆迁,为什么不是很顺?搞得组织部长都来过问,他老人家那么忙,不过是项目挂点,还要如此劳心劳力。不管别人怎么想,我是过意不去的。他老人家说,从来就没有什么钉子户,只有不会搞拆迁的干部。同志们,发人深省吶!响鼓不用重锤呀!他老人家还讲,你们甩开膀子去干,有事我来担着。这可是上峰口谕,这样支持已是极为难得,难不成还想下红头文件?我们要深刻反思,转变工作思路,改进工作方法。从现在开始,要动真格的。干就要干出个样子来。不能老是揉面团,而要敢于硬碰硬。当然,咱们对外的口径不能变。多余的话我不说了,今后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不用跟我汇报,不用向我请示,我不想听也不能听,那些事只管去做,不要去说。我只要一个好结果,至于拆迁过程,想怎么折腾都行,只要不闹出人命,天大的干系,有我在前面顶着!
上头已经给了尚方宝剑,不怕把天捅个窟窿,把地跺出个裂缝。要是事情还办不好,只能怪自己没卵用。对于顾老太这种刺头,该尽的礼数我们都尽到,也算仁至义尽了。“拖字诀”不能让她一直念下去,是时候给她一点颜色看看了。
好在现在有刘顺达鞍前马后的,几乎是随叫随到,常镇长让他去撵鸡,他不会去打狗。然而,他跟拆迁专班又绝对扯不上正式关系,至少在外人看来,他并没有被策反,打个不恰当的比方,他是我们的线人——因为在我们看来,拆迁专班和拆迁户肯定不是警匪关系。那到底像是啥关系呢?党性原则时刻警醒、告诫我,拆迁户也是群众,我们之间是须臾不可离开的鱼水关系,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肉关系。但我还是时常犯嘀咕,不是自古就有舟水关系的说法嘛,有水方可载舟,舟亦可被水覆,这不明摆互相利用吗?又或者是实用主义的蛙水关系,革命需要时就跳到水里游游,想甩开包袱时就跳到岸上筑起安乐窝。可能还存在互不相干互不相溶的油水关系,甚或至于火水不容、非此即彼的矛盾对立关系。
哎,懒得去想了。八百斤桐油还没开篓呢。以我之驽钝,这个问题本就拎不清。
常镇长、老汤他们有时也发牢骚,这拆迁真不是人干的,真他娘的操蛋!也许是我们的党性修养不够罢。只不过,具体到跟钉子户斗法这件事上,我们之间的火药味确实越来越浓了。谁也不情愿干那些不得人心的事。局外人站着说话不腰疼,大可以嗤之以鼻,而作为拆迁方,我们别无选择。
现如今不像从前,干部手一挥,老百姓大干快上。眼下形势不同了,做群众工作好比涉水过河,要想趟过河去,须借“舟”搭“桥”。刘顺达的话则说得更为圆通,常镇长有难处,作为金兰兄弟,他理应帮一把,慢说做些为人所不齿的事儿,就是两肋插刀也愿意,刺刀见红也敢去拼上一拼。常镇长忙不迭说,达哥言重了,一切都是为了地方发展,最终要为老百姓利益着想。
我隐约意识到,常镇长这是病急乱投医,或说死马当做活马医。他怎么就敢确定,刘顺达能把握好那个度,万一闹出人命怎么办,那可要撸掉一大排乌纱帽。真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天王老子也保不住我们。但我也想不出更好的替代方案,于是只好闭嘴不言。他们奋斗半生,好不容易捞到一官半职,都赶趟儿似的蹚浑水,我一个不在编的村官,又有什么好怕的。
刘顺达干下三滥的勾当,我没有亲见,更不会去掺和。可以想见,他奉旨办差,一定肆无忌惮,没想过要换上夜行衣,也不管是月黑风高之夜,还是月朗星稀之时,直接就干上了。要不是想独占头功,可能还会找人搭把手,帮忙放风什么的。钦命做一回豪强,快感不与人分享,毕竟来的不那么痛快。所以,也不怎么掩人耳目,动静弄得蛮大。
那段时间,顾老太家里接二连三发生怪事。
第一件怪事,顾老太外出归来,发现锁眼被堵住了。锁眼被灌满502胶水,钥匙怎么也捅不进,根本派不上用场。顾老太进不了屋,只好请街坊砸锁开门。我听说之后,竟有点小窃喜,好几个人都有同感。那把老锁相当可恶,让我们吃了几次闭门羹。我曾经凑上前端详过,铁定是个民间的老物件,还不是一般的黄铜挂锁,外形非常奇特古朴,两只形似虎符的兽首,如同并蒂莲背向翘起,锁身饰有旋转状弧线,呈水涡激起状,表面虽污垢沉积,长有许多绿锈斑点,却无一处不泛着老物件特有的质感和光泽。这么令人眼馋的宝贝,竟不能据为己有,实在有点不爽,现在终于被捣坏,谁也别想得到,落得个真干净。
这事儿没完,顾老太可不吃哑巴亏。因为没有目击证人,她没有选择报案,另外也是觉得,这事儿查不出所以然。她手头上自然是无凭无据,其实心里头早已认定始作俑者。她作为资深悍妇,岂能轻易咽下这口气,采取应有的报复,那是必须的。泼妇骂街的架势,以前只是听说,这回总算开了眼。
那天傍晚,顾老太绕着镇街来来回回,一手持着菜刀,一手拎着砧板,一路仍然像只跳蛙,蹦跶一下就骂一句,骂一声就铿然砍一刀。她嗓音尖厉,声调抑扬顿挫,不用扩音器也能响彻云霄,让人不禁怀疑,她或许练过狮吼功。无厘镇的男女老少,你们听清楚啊——我今日可不是乱骂人,有人堵我家的锁眼,害我有屋不能进,有家不能回。剁烂刀死的,短阳寿的,怎么不把你妈屄堵上,那样就生不出你这烂肚药;挨千刀的,狗屄狗卵肏的,敢做不敢认啊,有本事你戴一辈子鬼脸壳;砍脑壳的,你不出来认账,我就剁碎你尸身,剁死你崽和女,剁开你家祖坟,子孙以后还想长屁眼啊。
看热闹的早就站满了,对骂街的原因,谁也无心追究,一门心思看大戏。顾老太骂得越发起劲,一刀一刀剁得更响了。你也许知道,泼妇骂街有条潜规则,一人骂千家,千家不敢应。所以,任凭污言秽语排山倒海,砧板被剁得咚咚乱响,也没人出来接嘴。更让我惊讶的是,刘顺达竟然不躲不闪,混在人群之中,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哎,腹黑成这样,真是不服不行。后来一连几天,顾老太只能咿呀发出嘶鸣,过度叫骂让她的嗓子先遭了殃,而对别人影响甚微,谁身上也没掉一两肉。
刘顺达不好与顾老太正面交锋,何况常镇长再三交代,不管人们怎么猜疑,怎么说长道短,既不能认那个怂,更不能暴露身份,坐实逼迁的罪名。一计不成,他又生一计。他从黑市上弄来两条蛇,一条扁头风,但个头不大,一条乌梢鞭,足有手腕粗,两米多长。我见到蛇就会毛骨悚然,听说要来这一手,不禁头皮发炸,寒毛倒竖。后来,刘顺达说起详细经过,不由得令人哭笑不得。
头天晚上,他悄悄地将蛇从狗洞里放进去,以为要不了个把钟头,顾老太就会凄厉的尖叫,屁滚尿流地跑出来。他猫在屋后的柴草堆,等着看好戏,没想到一宿无话,后来实在撑不住,一头栽进黑甜梦乡。翌日清晨,他在朦胧中闻到蛇羹的浓香,心知事情搞砸了。合着他脑瓜子转得快,装作晨练路过,远远的循香而至。街坊邻居的,不用那么生分,讨碗蛇羹喝。这样做有两大好处,一则看个究竟,探探口风,同时佯装好心人,借以撇清嫌疑;二则馋虫醒来作怪,也就顾不得计划失败,顺便大快朵颐一番,将买蛇的钱吃回来。
刘顺达不甘心失败,和顾老太杠上了。他喝完蛇汤,精神更加抖擞,尔后,使出各种招数更加不要脸。瞅着四顾无人,剪断电线,挖破水管;找糙子伢冷不丁扔石子砸瓦,三更半夜在窗下突然放浏阳鞭,如此等等,不一而足。顾老太见招拆招,断电就点蜡烛,没自来水就打井水,至于眼前一点喧嚣,反而慰藉她的心灵,没那么寂寞空虚冷。
对于几次三番挨整,顾老太产生相应的抗体,都懒得去骂街了。她选择默默忍受,开始不羞不恼,对连日来的咄咄怪事,不想再伤脑筋,不愿再费气力,成天龟缩在屋子里,半步都不离开老宅子。以前神龙见首不见尾,这会儿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开始深居简出起来,连极少的几次串门,视线也不离开房子。她真是嗅觉灵敏,玩起战略战术,一点都不含糊,看这个势头,不惜舍命一拼,誓与老宅共存亡,要作最后的抗争。我们暗叫糟糕,大为头疼。这是知雄守雌,非暴力不合作呀。在这当口,就算想制造意外事故,搞垮她的房子,也没有合适的机会啦。
我们不得不另寻妙方,又聚在一起开碰头会。这事儿咋整呢?我是觉得山穷水尽了。该死的,何必给我们戴紧箍咒,不然哪有这么多啰嗦。这当儿,老汤诡秘地笑了,小伙子放心吧,世上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儿。为今之计,不能力敌,还可智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