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在雨没有落下之前,我和发条喜欢站在筒子楼顶,听一个年老的气象员播报关于即将到来的暴雨,它将覆盖这里到那里,从这边看过去,比如那些有鸽子棚和盆景的公寓天台,还有几个木式的建筑,带着跳檐,黑瓦,上面长着蓬松的野草,它们都将在我们眼前被雨淋湿。发条一般站在那里,一条大裤衩,一手叉腰,一手垂着,穿着那双木屐,眺望远方从山头过来的乌云。而现在发条两只手都被人打断了,挂在我的脖子上,我和他站在天台顶,鸽子从头顶过去,天是青色的,背后就是打架的战场,还有一个大的农夫山泉瓶子,水洒在外面的水泥板上,我看不见发条的脸,不知道他什么表情。阳光很养眼,因为从我的这个角度,去掉两个红色破水桶的反光影响,我还能比较顺利地观看远处小学,那个小学操场旗杆后面就是教堂。仔细看,还可以看见彩色的教堂玻璃。发条还是出了一点微微的汗,但是和天台的枯草一样懒散,用拖鞋踢一两个石块下去。我只是在想那旗杆和教堂的十字架,也即将要被暴雨淋湿。它们和巷子里的行人一样,都不会收听到这个老年气象员的天气预报。他已经很老了。
我听到这,把他架在我脖子上正在往下沉的手提起来,往脖子后重新绕过去,并走向天台边几步,朝着远处操场的方向,试图去辨别那旗杆上的五颗星星。但是眼睛会不经意被远处的西山吸引。西山的公园这个时候,有三两的人和狗。也是一样懒散。它们不知道即将到来的暴雨。一只瘸狗有点暴躁,来回跳,围绕着那个小孩。而小孩跑前跑后。后面还有一个更小的女孩。公路从他们脚下拐到西山后面。接着,那个老年气象员不紧不慢说,雨就要下了。我尽力搜索眼睛所及的地方内那些即将淋湿的衣服。发条只是缓缓咳了两口血。雨就噼噼啪啪落了下来。
和发条住一起的,还有一个男人,他相信这样一种心胸淋巴增生活跃的体质,是由发条自己的信仰导致,至于外伤猝死,只是一种迟早的事。他边说边给我倒一种黑颜色的茶,混杂着茶棍和一些碎树叶一样的东西。你相信疾病是一种信仰吗,或者说每一种疾病都对应一种信仰,他问我。我不置可否。只是拿着一根鼓槌,从这个男人收拾给我的东西里,随便拨来拨去。你不用找了,他什么都没有留下,除了这两张照片,平时他也没有电话,我说的是那种和家里有规律的电话,我想你也是在找他的老家或其他亲人的联系方式吧。他放下水壶,从写字桌的玻璃下拿出两张照片,一张递给我,一张自己打量,他有点老花的样子,拿着照片找了个光亮点的地方,尽量把照片放得离眼睛够远。这个女孩的背影倒是挺漂亮的,是吧。照片里一个女孩s形趴在大草坡上,远处是一个大的农场粮仓,挂着铁链的木门,留着一条缝,里面稻草堆得很高,草尖挂着雨滴,一幅雨过天晴的样子。另外一张还是这个女孩的背影,在一个乡村的集市上,左边露着一个水牛头,朝着镜头看,女孩站在人群中,穿着碎花的连衣裙,好像手足无措的样子,远处还有一个马戏团的顶篷和彩旗,风扑打着它们,还有她的头发和裙子。第一张背面写着,蒲城,落山岗,你又害了一场伤风,另一张写着,蒲城,平安镇,怀念那辆大雨里的手扶拖拉机。落款时间是去年夏天。
我买了一张车票到了蒲城,它如同其他任何一个长江中下游的小城市一样。周围再零星点缀着一些有名无名的山村和更小的镇子。我到了蒲城并没有去平安镇先,是因为我想那张照片照于一个集市,发条应该和那个女孩一起去赶集,女孩走失而慌张,而发条躲在背后那种恶作剧式的偷窥,由此判断他们不应该住在镇子上,而落山岗,更有可能是她或他的住处,她和他应该离得不远。我念了两遍,落山岗,落山岗,我决定去这找那个只有背影的女孩。找到她以后做什么,我也不清楚,也许告诉她这么一个噩耗,询问下发条的亲人,然而在我一遍遍地观看这个女孩的照片的时候,对于找到发条的亲人,和看一眼这个女孩的正面,发生了混淆。而我开始慢慢忘记,这个夏天我将要参加的一个探索“消极自由的极限”研究课题,关于在什么样的限度以内,一个人或一群人,可以、或应当被容许,做他所能做的事,或成为他所能成为的角色,而不受到别人的干涉?它本来可以给我获得差不多等于一个夏天的生活费,也就是说可以过上买一些套书,喝一些上好咖啡,每周看上两场电影的生活。现在我放弃了它。
在蒲城的旅馆里,我用铅笔在蒲城地图上标出了寻找路线,去落山岗,然后去平安镇,然后再回蒲城,但落山岗没有通客车,小巴都没有,而平安镇有一班车,在每周的星期二早上。现在是周五,我不决定等到下周三才动身。这样的夏日午后,是无法忍受无所事事煎熬的。我找来旅店的服务生,问了他还有什么办法去落山岗。他告诉了我一路公交车可以去城郊的一个农贸市场,那里会有一些拖拉机车,运一些桃形李,香瓜和葡萄之类,它们从落山岗过来,不是雨天,只要花上三个小时就可以到。
怎么说呢,落山岗只是一个大土坡,坡上有一条河,坡下还有一些散的村户。我在坡上闲逛了一圈,有几户紧挨的人家,还有一个理发店,门口放着烧洗头水的煤炉,乡村理发师没有什么特别的衣服,而只是普通的一件汗衫,摇着蒲扇,塌在一张大竹藤椅子上,没有理会门口的开水已经沸腾,任凭台阶上散落的几撮脏头发随风打着圈圈,它的边上是一个只有一个柜子的台销店(像小百货商店,或者说城里的小超市,只是乡村没有城里那么多需要买的东西),后面还有一个床板改装的立柜,上面放着一些酱油,醋,酒瓶之类,门很宽,里面一目了然,几个年轻人在柜台边的四方桌打麻将,抽着烟,一只脚放在长板凳上,他们用疑惑地眼神看我,现在我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人,这样的夏日午后,我背着个大包闲逛,衬衫很白很新,我是不合时宜的,我在他们眼里是一种奇怪的外乡人,现在我上面的口袋放着发条那里拿来的照片。我这个外省加外乡人。我突然喜欢起这么一个身份,感觉到了一种自由,陌生的,侵入他者的,我对他们不会有什么伤害,我无所事事闲逛,流汗。踢踏踢踏。衬衫的左口袋被汗水浸湿,胸口紧贴着写有“蒲城,落山岗,你又害了一场伤风”的那张照片,为此,我反了过来,以免汗渍弄脏了照片上的女孩,她也只是一个背影,转而一想,而思绪却被发条用的“害了一场伤风”卡住了。发条不是一个喜欢用这样的字来形容伤风的,包括“一场”,他顶多会说你又感冒了。我用食指和中指夹出了照片,还有那张平安镇的集市,我念了一遍“怀念那辆大雨里的手扶拖拉机”。这样我就确定了这些话,不是发条的,那就是应该是那个女孩的。她是一个诗人,哪怕是在乡野。我对于这个女孩的第一个印象产生了。我在寻找一个落山岗女诗人。我把落山岗和女诗人的意象合到了一起。并且加上了似乎和发条有染一条。我想我至少把握得住这样一个背影,落山岗女诗人的。
我站在一个乡村医院(或者说农村医疗站)的破败门口,那里有一个四合院一样的小庄子,门口有突出的椽子遮着,投下一块阴影在坑坑洼洼的黑泥地上,蹲着休憩了一会儿,疑虑为什么这里没有一个旅舍,这个时候,一个女孩子从阴暗的医疗站里走出来,一身的白大褂和口罩,我眼睛给反光刺得难受,她拖着一条小椅子,放到门口,然后把手里的一些滴着水的医疗器具放在饭盒里,倾斜着架到椅子上,一种福尔马林的刺激气味混合着医疗器具上的耀眼的白。这彻底打破了一种落山岗会产出女诗人的印象,哪怕先前的乡村泥土和牲畜分泌物气味,也没有这么强烈。她边打量我边脱掉口罩。喂,外乡人。她这样说,用一种拗口的方言,有点类似日本语。我把照片放回口袋,我用地图遮着太阳,边比划边用普通话说,有没有可以住的地方,旅馆,简陋的没关系。她听到我用普通话,突然也改口用半标准的普通话(听得出来是被方言熏陶久的外乡人发音,和那几个打麻将的本地青年的碎言碎语不一样),你是省城来的吧,这里可没有旅馆,如果要找住的地儿,可以去三十里外的平安镇,那里有几家,不过现在你过去,可能有点难,你看,这样的下午,连拖拉机车手都不喜欢去跑,除非你用走,落山岗,这么小,你来这里干嘛啊。她脱掉耷拉在另一只耳朵上口罩袋子。露出一个阳光里晶莹的耳廓,和几根细长白嫩的手指,指关节清晰可辨,一些发丝缠在手指和耳廓之间,她好像费了点劲,为了捋清那些纠缠的头发,把鬓角的头发顺了顺。你衬衫真白。她又说,领子好看。然后拍拍身上的白褂子,宽了宽腰间的带子,我想她是想解开它的,下午这么热。我脑子里开始描绘这个女医生转身脱掉白大褂,穿上碎花裙的身材,一个趴在大草坡上,一个站立在集市里,但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太热,干燥口渴的问题,还是什么,总不能聚集精神,反而执迷于宽掉腰间带子的动作,解开白色大蝴蝶结,带子松掉,抽出的时候衣物的皱褶起伏,唏嗦唏嗦的摩擦声音,那件大褂就像我放弃的课题一样,怎么看都是一种束缚,对于消极自由的,显然我对这个限制程度的探索有点不能忘怀。对于思绪的颤动,我归咎于场景还原不够真实,想像力在一些细节上无法展开造成,比如一些天气,湿度,感光,有风没风。我并不准备把照片拿出来询问面前的白大褂女孩,一部分是因为她的发型短小,也还算时尚,发尖就到脖颈,而照片上的女孩在大草坡上一头马尾辫,集市中一匹齐肩黑长发,这也有发型改变的可能,可是乡村医生和落山岗女诗人还有点差距,除了职业外,我想象一个女诗人应该是散漫,自由自在,奔跑,摔倒,慌张,双臂会小鸟一样扑打。当然来到一个陌生地方抓着人就问一个只有背影的女孩唐突了。我想先住下来,这是一个需要住下来,潜入一样的工作,不想冒冒失地来寻找一个不知道姓名和正脸的女孩,况且我心底里已经有了她是一个诗人的印象,我感觉去接触,或寻找这样一个女人是神秘的,而且这不是一个好消息,关于一个人,在外省外乡被人打死。我只能静静观察这个落山岗,落下脚,和乡村的本地人混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