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仓库不小,只是有点潮,我把旅行包放下来后,第一个事情,去打开窗户,一股子的泥土味,一扇玻璃已经碎了,一张年画对折了夹在那里。这里望过去,是小眉说的南山(应该不是陶渊明的悠然见南山的南山,只是一个带方向的山,和我住的那地方的西山一样,只是无名的山而已,山中有泉,叫白石泉,那水从山里一直流到落山岗,长年不断,遇夏日暴雨,偶尔会有山洪,但泉的源头,说住有一位禅师,这是蒲城地图上对于白石泉的一个景观注释),山上有一条白的带子,蜿蜒着,估摸是山涧之类,坐山带水的。住一天只要五元。小眉说,以前只是镇子上的一个开陶艺作坊的住过,不知道为什么就跑这里来,租了这个屯粮的仓库,搞得泥糟糟,小眉说泥糟糟,还用手抓了抓头发,那个陶艺工还在边上盖了个不错的小洋房,只一层,可惜没几月就烧掉了,然后人也就不知道去了哪,不过待人不错。小眉就是这个乡村医院唯一的一个医生了。她边打扫地上的泥渣子和一些破陶具,跟我说,这仓库后面就是医疗站的后门,这边有个门也可以打开,只要把床挪一挪,这样你就可以从后门走到医疗站,再到岗上了,晚上岗上会多一些人,田里归来的,做工的什么,端着饭碗在那聊天,她回头看我,饿吗,这里没有饭馆,你可以再加五元一天,可以包你伙食,我自己烧的,平时我也自己烧,多你一个不多,但终归是客,需要添点菜,收你五元,以前那个做陶艺的人,也是我烧的菜,你会住很久吗。我不是打听你的意思,就是问问,如果长,我还可以便宜点,嘻嘻。这个嘻嘻笑的她自己有点不好意思,我说这里有收音机吗。岗上就有一个广播。她说。我意思是半导体收音机,拿在手上的那种。那没有,你要听歌吗,我卧室有个c-d机。那不用,我只是听天气预报,算了,估计这里也听不到他的天气预报,他的,也许也算不合时宜的天气预报员。后面这句话也是自顾自说了。我和小眉一起搬开了床,把床后的边门打开。后面是个院子。有一株棕榈树,孤立着,一半焦黑了,看得出曾经这里有过一场火。棕榈树弯向小眉的乡村医院的瓦房。小眉拖了很多垃圾东西出来,用几根竹竿挑起来,又从医疗站拿出一床毯子晒在上面,她告诉我那毯子是她自己的,又薄又小,干净,虽然是夏天,睡觉还是要盖下肚子,夜里岗上还是有凉风的,容易伤风。我听小眉讲到伤风很敏感,我想像它是一个医生经验内的词吧,另外让我容易想起一本书,从伤风联想到伤寒,然后《伤寒论》(在我想像里《伤寒论》不止是一部关于伤寒热病的中医书,更像是张仲景在阐述一种天人相应的信仰,还有发条同住的那个男人的话,每种疾病都是由一种信仰引起,让我感觉生病,治疗包含了很暧昧的交错关系,而临床医学,会让我以为医生和病人更加贴近的一种表现,它已经如此靠近了床,加上中医的临床,就更加在望闻问之外,还需用手,切和摸,在这过程里,我觉得是除去中医药材饮食效果之外,还有那么一种疾病信仰存在,倒不是认为中医是一种巫术,而是同样具有西方心理治疗作用的医学),这个院子另一面就是岗上的那条河。有几个石板台阶可以下去。过路人骑着车从对岸过去,从这边看得真切,从过路人那边看过来,这个三面墙围起来的院子,仿佛是个空的舞台,棕榈树就像道具,还有我和进进出出的小眉,她穿着迷人的白大褂,河边有风吹过。
岗上的这一小撮矮房子,那个懒散的理发店,台销店,以及这一个阴暗里的乡村医疗站,高空看起来,像一种散落的分布,小孩子偷完桃形李,被人吆喝,慌张奔跑途中,从口袋滑落,掉在地上就是这样一种,等待一些过路人,在第二天黎明拾起,洗洗还能吃,也不避免夜里被走夜路的人深一脚浅一脚不幸踩中,当然还有一些乡村野物临幸,从河边湿地上的足迹可以看出。那烧掉的房子,并没有彻底消失,除了棕榈上的黑焦,丛生的杂草沿着地基划出了一块空地,留出几块铺着的瓷砖,能够看出以前盖这个房子的人的讲究,白色的大理石甚至有几处残留,我喜欢在这个废墟上,仰望对面的南山。小眉搬出一把椅子和一根长竹竿,上面带一个钩子,让我站到椅子上,去把医疗站房顶的废棕榈枝挑下来,还有几个空瘪的饮料瓶子,几截炸过的鞭炮。她负责站在远处,靠近我住的粮仓门口,踮起脚,指导我该朝向哪里,怎么用力,除尽以后,她再拿簸箕,扫把清理了地面,然后转身说去准备午饭(已经将近两点,我早已饿过头了,只是没好意思跟她说,刚才挑树枝的手,就已经在颤抖),小眉出了医疗站,向岗那边走去。剩下我空荡荡一个人在废墟上。我擦了下椅子,拿出照片,靠在棕榈树上看起来。
在小眉搬出午饭桌和小椅子前,落山岗医疗站来过两个乡民,腿肿得厉害,被蛇咬的,其中一个乡民还是有经验的,他知道是被毒蛇咬的,所以用小刀割了十字的一个口子,放了些毒血出来,用裤腰带一直勒紧大腿以下部分,这样,下面还是肿得发紫,乡民嘴里一直说,有些年头没见过这样的情况了,毒蛇一窝一窝出来,追着人咬,灾变了不成,真是的,灾变不成。小眉给他们做了包扎处理,让他不要激动,别说话,吃了一些消炎药,就在另外一个乡民陪同下,上了一辆去平安镇的瓜果拖拉机去了。这样小眉挪出一个小方桌到棕榈树下,端出一盘美味的河蚌(清蒸的,撒了点葱花和捣碎的蒜头,滴了点黄酒和酱油之类,外加一小碟醋)和蛋黄南瓜(蛋黄捣得很细腻了,像水果沙拉的奶酪一样)的时候,已经又过了半个多小时,我饥肠辘辘地,把照片随手放到一侧,原本打算还整理下旅行包里的东西,来的时候急,什么东西都乱塞,平常那个包就放过一些出远门的必备品,我也没检查,上次去紫霞洞那边的时候,我想一些需要的东西都带着的(洗漱的,相机,手电,指南针,笔记本,笔,也许还有本书,这些都垫在一个小帐篷下面,所以就没去翻看,书不知道有否,记得带过一个《瓦尔登湖》,很早的了,说不好还带了简易收音机)。蛋黄南瓜很香,小眉说本地的河里的水鸭下的蛋,自己腌成咸鸭蛋的,这河蚌就是那被蛇咬的乡民给的,这是本地乡俗,一般小伤小病不收钱,药品可以去乡镇申请,多少年了,听上一个老医师说,这岗上的医疗站,原本就是一个老中医的地儿,是那种老到需要自己进山采草药的医生,医疗站里还有些上古的医书,当然现在没人看了。都不用中药了嘛。反正这边最多也是一些小儿感冒,发烧,痢疾,简单外伤包扎,打个针,挂个点滴之类,其他的厉害的,都上镇上,省城去。我帮小眉,张罗一块黑色的遮阴用的塑料膜,两只角绑在医疗站的柱子上,一只绑在棕榈树上,再用一根竹竿撑起一角,这样日头就晒不到了。小眉调皮地拍了拍手,你喝酒吗?小眉举筷子前,我说不喝了吧,没那么麻烦,直接上饭了。你是来找那俩姑娘的吧,小眉指着地上的两张照片。两个姑娘?我反问。不是吗,虽然是背影,但我能看出来,是两个啊。怎么看出来?我诧异,弯下腰拾起照片。脚踝。你看两只脚,趴在草地上的那个脚踝,虽然凉鞋穿着,你还是能看出来,和集市里那个女孩,她们不只是穿着不一样的凉鞋,而是脚踝不一样,一个皮肤干燥,同时由于角质层厚一点,有点双脚踝的样子,其实就是小茧增生,另外一个,在集市里的那个,细腻,滑嫩很多,白白净净,脚踝凸点有光泽,我没猜错的话,她是省城的大家闺秀,一个是本地的,那个草坡我认识,就在岗对面的不远的一个茶庄后面,那里有一个这么大的粮仓我认识,堆着很多干草饲料,养着很多牛,明天周末我可以带你过去看看,我认识一个看牛的年轻人。小眉说完,拿出她的脚,指着脚踝给我看。小眉的脚很小,也白净漂亮,可以看到皮下的蓝色和红色的血管,这样的脚,在乡村我想是很少见到,我又看了看我的脚,有点粗糙,因为这几日长途,稍稍浮肿,小眉用脚后跟垫着,翘着前半只脚,脚趾头在阳光里慢慢伸开,收缩,让一小个光斑在右脚的脚指头上来回移动,你也应该多泡泡脚,像我,一般晚上用两三滴精油和蜂蜜放入热水中,丢入一个绿茶袋,绿茶充分泡开后把双脚浸在水中,水温接近体温的温度,再按摩几下,会对身体很有帮助的。我看着小眉的脚心,慢慢用嘴巴的上颚和舌头,启开了一个河蚌,轻轻含住了河蚌肉,咬了下,里面浸入的醋挤出来,混着酱油和蒜的味道,很美。
午饭过后,我和小眉坐在阳光下(当然不是烈日下,而是经过黑网眼遮阴膜以后的),惬意地聊了下村里的事情,我没有回答关于那照片上女孩的事,小眉很识趣,并没有追根问底,她关心的不是这个,下午的医疗站很少有人,农民都去了田里,或聚到某家打打牌和麻将,天九之类,只是很偶尔会有孩子,跌伤需要包扎。我和小眉就在棕榈树下玩起了一种童年的游戏,挑棒冰棍,就是用一些细长的棒冰棍,最好是竹子做的细圆的那种,抓一把在手上,整齐地竖好,在手心里,然后放开,棒冰棍四散自由滑倒,单根的还好,只要抽走就行,最麻烦的是互相搭在一起,上面又压着其他棍子,糟糕的脚手架一样,小眉每次都很专心,屏住呼吸,抽取,用杠杆原理跷起最上面的一根,最后一把的时候,河面吹过来一阵小旋风,打着转,小眉用白大褂去挡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小方桌是护住了,但是风旋下了一根棕榈树枯萎的枝叶,掉在了一堆棒冰棍的中间。小眉翘起了嘴巴,不玩了。起风了,我说,对面的南山前,有一个果子林,可以看到那里果枝颤动,岗上的广播什么时候播?我问小眉。等吃完晚饭,七到八点开始,你要听天气预报?小眉把棒冰棍收起来,为什么呢?担心天气什么呢,即使起风下雨也没什么啊,夏天很正常。倒不是天气,我说了句开头,一时没了下文,也许只是对一种声音的期待,以及对自己有把握的,即将到来的天气的等待,比如夏雨,从那边山头过来,你能看到乌云就这么过来,驾着雨过来,一路淋下来,那些淋湿的一切,我说,你也许不能想象我们那里的那个老年气象员,用那种嘶哑,磁性的声音,总是那种怀念他初恋情人的伤感口吻,播报一段天气预报,听众,朋友吗,你们,好,这又是一场,不合时宜的雨,它就要,下了,从这里,到,那里,它,说来,就来,即使是暴雨,狂风,他也是那么不紧不慢的,仿佛一切都已经看到,都在他视线内所及,一种什么都把握,却又留出很多想象空间。这种声音让你感觉到这场雨的存在,并非只在自然世界,还存在想像里,一场想象里的雨,所以即使有时候预报不准确,我都会认为那场雨下了,只是不在他说的真实的那里,总之会在别的一处,当然里面也有怜悯他的因素,他太老了。小眉已经收拾掉了小方桌和椅子,和我们丢在地上的河蚌壳,走入医疗站的简易厨房。我还是沉浸在了那个年老气象员对于这一场起风的预报想像里,它将带来一场什么样的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