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锐走了,阿芝来了。
阿芝一进老屋就四处找,然后问:“阿爸,扬琴哪?”
老独看看阿芝,说:“坏了。”
“坏了?弦不好?”
老独不说话,卷烟。
阿芝说:“镇上有家乐器店,是个老师傅,会做乐器,扬琴带给他修修。”
当天下午,老独就带了扬琴随阿芝上镇子。出门前,秋红把阿芝拉到一边,塞了钱:“阿芝,带阿爸到镇上散散心,难得他肯去走走。”
“我知。”阿芝把钱推回去,“阿爸用不上这些。”
“给阿虎卖两套衣服。”
阿芝说:“你拿这么多做什么?”
“你阿兄前两天刚走,留有。”
老独在镇上住了几天,那几天,除了晚上回阿芝向学校男老师借下的宿舍休息,其它时间都呆在老茂乐器店,或一件件细看老茂店里的乐器,或凑在老茂身边看他修扬琴,或琢磨老茂那些做了一半的乐器。有时,连中午也到街上端两份面条,和老茂在乐器店里同桌而吃,偶尔说几句关于乐器制作的话。有时,老独一恍惚,老茂猛地变成老建。
扬琴修好那天,阿芝帮老独把扬琴带到学校宿舍。阿芝说:“阿爸,刚好周末,今天明天我有的是时间,四处逛一下。”
老独手指摩挲着琴弦,说:“没什么好逛的,这大半辈子,镇子的边边角角都走透了。”
“阿爸,你试试琴,音质没坏吧。”阿芝知道,在乐器店已经试过音,阿芝更知道,对阿爸,提扬琴就是提他的兴致。
周末的学校,大门紧闭。阿虎在操场耍沙子,风把宿舍楼前的树弄得沙沙哗哗响,宿舍前的走廊一片树影,清凉地安静着。
老独说:“阿芝,我给你弹一曲。”
阿芝朗朗一笑;“好呀,给阿爸买下这架琴,还没正正经经弹一曲给我听。”
琴音袅袅,在枝叶之间缭绕,叶影微晃,像琴音走动的痕迹,影随音舞。阿芝想,真好听。阿芝又想,这样的琴音无法在闹处落脚,也只有这样的闲静才听得出琴音的清朗洁净。阿芝抬眼望去,空旷的操场,旗杆的影子瘦瘦长长地横着,阿虎在操场另一边的教室门前,靠了一丛密密的九里香蹲着,显得那么小。
阿芝的思绪飞了,绕着与阿虎有关的某些事某些人,那些事那些人与阿芝的命纠缠不清。平日,阿芝把这团纠缠不清的东西用力塞在某个角落,塞得又密实又隐蔽。阿芝以为忘掉这团纠缠,日子就那么过去了。
这团纠缠一直在。现在,一线线地牵扯出来,千头万绪,四散飘飞,阿芝收也收不住。
阿芝要随那个人走的时候,老独不知为什么没有拦彻底。他知道惜霞在看着他,阿锐和秋红也在看着他,阿芝性格硬是硬点,但阿芝听他的话,一向听。只要他的口气硬一点,好好说一说,甚至只要他说出真实的想法,阿芝至少会再想一下,至少不会那么急,或许阿芝后来走的就是另一条路了。
老独没有,他看着阿芝,恍惚看见那个人和她站在一起,两双眼睛盯着他。老独听见那句话:“走,一起走,你弹扬琴我唱腔……”老独看见花旦映婵的眼神暗了一暗,细软的腰身极慢地背过去,粘了满身的月光,一点点远了。
老独突然对阿芝说:“真的想随他去?”
阿芝点点头:“就随他。”
老独也点点头:“真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惜霞、阿锐和秋红都愣了,他们看住老独,脸上的迷惑扭来扭去的,无法安静。
那个人和阿芝肩并肩走进“下三虎”时,老独心就往下一沉,就没法自自在在笑出来。老独让惜霞和秋红招呼那个人,借口找茶,上了二楼。老独在窗边的靠椅坐下,想理理头绪,找出不自在的缘由。毫无缘由,这是老独第一次见那个人,他对家里所有人笑着,眉是眉眼是眼,和阿芝站在一起,让人想起金童玉女。没法,感觉的事,老独弄不清楚。他拿了茶,慢吞吞下楼去。
不单是老独,家里其它人对那个人感觉也不好,除了阿芝。
秋红话快,说:“不是过日子的人。”
秋红话直了些,老独却觉得多多少少说出了自己的感觉。
惜霞看着阿芝:“阿芝,再想想。”
阿锐摇头:“我在外走动,看的人多了,这人目光不正。”
然后,他们看老独。老独默了一会说:“我的意思,别走得太近,这事不急。”
老独的意思很明显了,阿芝的脸灰灰的。
阿芝还是和那个人走得很近,近得闲言闲语成团了。
那个人又来了两次,他的话多了。他的话愈多,老独的话就愈少。后来,他几乎就没来过。老独对阿芝说:“我还是那个意思,当朋友走动就成。这是大事,再好好想想。”阿芝就有些沉默,从小到大,阿爸的话极少,阿芝知道阿爸不是随便说的。
阿芝有一段时间真和那个人疏了,但那个人反而靠得愈紧。其实,都应该明白,阿芝那样把雨当成珍珠的年龄,面前那样的眉眼盯着你,那样的嘴巴说着那样的话,那样修而壮的胳膊揽着你,除了无能为力还能怎样,能看清楚什么。
就是那样的情景下,阿芝对那个人点了头,随他走。老独本该好好说说的,阿芝需要他的帮助,甚至需要他一点强硬的阻拦。
老独没有,他竟说出那样的话:“真想做什么样就去做吧。”
阿虎站起身,往宿舍奔跑而来,摔倒的时候,阿芝的思绪断了,高声叫着:“阿虎,看路!”
阿虎跑近来,立在老独身边看他。阿芝拍阿虎身上的沙土,进宿舍倒水。
曲子渐渐缓淡,老独停下琴竹。阿芝捧了杯子走过来:“阿爸,喝杯黑豆水。”
老独没接杯,看阿芝。他站起来说:“我下午回去。”老独想,阿芝有了自己的日子,她的日子跟扬琴无关。
阿芝看看阿爸,看看扬琴,半低下头,她知道,自己听见的扬琴曲和阿爸弹的扬琴曲是不一样的。阿爸的音符是片密林,阿芝走不进去。阿芝想,大概其它人也一样,最多立在密林边,感受那片阴凉和那片翠色,都不想进那片林子的,进了或者就迷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