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中，我一个人发着呆，眼睛酸痛得要命，一眨眼就流下了泪水。我心里还是想不明白，没把吵架这件事情给想明白，我甚至想要看看那个女人的模样，究竟是怎样的女人让老马这样子对我。我想起了晚上下班的时候，同事给老马送饭之前对我说过的那句话：“早早，对于男人而言，前任在对方心里多多少少总会留下一些记忆。”
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响。我已是完全清醒的状态，再也睡不着了，一个人睁着眼睛在漆黑的房间里东张西望。我开始胡思乱想，想像着睡在隔壁的室友已经搬走，我从床上爬起，在厨房里折腾。淘好了米，按下电饭煲在煲粥。碟子里盛着咸菜和腐乳，微波炉里转动着一杯牛奶。这画面印在了我的脑海里，以前我总是觉得两个人在一起一定要梦想一致，一定要兴趣相投，如今才发现两个人只要口味上没有差异就能很好地生活下去。很多时候人们都忘了，过一种平淡生活更需要勇气的。
老马转过身，伸出手想要把我拥入怀中，我推开了他。那双手在被窝里满是汗液，有点儿微凉，像是摸到了一只猫的鼻子。我侧过身去，面对着墙壁，又想起了轨道旁的那颗大树，秋天的早晨结满了像杨梅一样的果实，每次我和老马牵着手从石板梯上走过，我总是重复地说道：“马迟迟，好多杨梅。”而他总是耐心地一次又一次地解释：“那不是杨梅，那叫构树，结的果实人是不能吃的。”石板梯下种满的菜，丝瓜藤绕道了栏杆上，结出了青涩的瓜果，小的可怜的地里种满了莴笋叶，绿油油的，一看就是有人精心照料着。只是那几株扁豆藤，大概是不小心撒下的种，在野草中顽强地生存着，紫色的小花星星点点，随着风一起摆动，偶尔还能看到几颗结了果的扁豆，挂在那儿，却无人采摘。不管老马解释了多少次，我总是忘记，再次经过石板梯，再次看见那些构树结的果实，还是如第一次那样对老马说道：“杨梅，杨梅，好多杨梅。”老马则是笑了笑，不再说什么了。我总是记得他在夜里抱着我，跟我说隆回老家的事情，外婆的家，院子后面的山，山上的杨梅树。
我和老马下班回家总是要路过那条火车会经过的石拱桥，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这里的人很少，偶尔会有挑着担子的小贩，蹲在上坡的路口贩卖着皮蛋和咸鸭蛋。那簸箕里的咸鸭蛋，蛋黄隔着壳儿也能看得一清二楚。有时候我会买上几颗，夜里给他下饭。我会路过石板梯，给老马买饭和牛肉饼。家里的厨房还没有弄好，隔壁的室友要住到月底才会搬走，我总是担心老马的身体，每次吃饭，他都只吃一点点就饱了。我是那么迫切地希望冬天能快些到来，第一个我能和老马去民政局扯证，登记结婚。第二个我可以再小厨房里给老马熬粥煲汤，每天都做羊肉萝卜汤。突然间我发现，一个女人只要真真正正爱一个男人，任何事情都变得微不足道，眼里、心里便只有这个男人了，世界被缩小了，野心荡然无存了，一颗想漂泊的心和一个爱折腾的身子就这么的尘埃落定了。
社区里的一切是那么的陈旧，苍蝇飞舞的水果摊、大排档里吃饭的人们，坐在树荫底下乘凉的老人，热闹的麻将室，街道处奔跑的小孩。我曾在这里路过，看见炒货店的男人蹲在店门外的水池旁洗碗，我还看见过服装店的一个女人站在马路边架起了煤气炉，下了一锅子的面条，那沸腾的汤汁上飘着酸菜和几个煎好的荷包蛋。我居然会盯着看上一会，还吞了吞口水。
那短暂快速的轰鸣声，总是让我回忆起许多往事。有天夜里我对他说：“老马，我们结婚了，就再回一次故乡吧。”他搂着我说：“当然要回去。”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想起了童年里的故乡，洞庭湖的那条旧码头。我想带着老马一起回去，和他在旧码头上走一走。老马曾经看过养父给我写的信，他一直觉得养父是个很好的人，有时候我们会谈起以前的事情。但每次说起这个话题，我和老马之前总是有股说不清楚的哀伤。
“老马，我和你的事情，我没有告诉他。”
“你可以告诉你父亲，他会很高兴的。”
“我很多年没有回去了，几乎和那边断了关系。”
“不，早早，没有断了关系，你有他的电话号码，我还在网络上看见你父亲关注了你的一切消息。”
只要我不说话，老马就会开始着急，他拉着我不准我去上班，要把话说个明白，要看见我笑，要知道我不再为眼前的事情生气难过了才会放我走。我可以原谅老马昨天晚上对我说的胡话，我原谅他是因为爱他，就是这么简单，可是我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我记得有部电视剧里面的女主角对她的男人说过的一句话“一次不忠，百次无用”。我做不到那么伟大，除了嫉妒心如她那般浓烈之外。
“早早，有个人用一个账号给我发了信息，她说你看过马早早写的东西吗？内容很精彩。然后她又把有关你的作品都发给了我。我问她是谁，账号那头一下子就消失了。”
我有些吃惊地看着我老马，心猛地一跳，像是有个漏洞，恐惧从这个漏洞里拼命地往外面涌，要把这屋子给填满。仿佛看到这个给老马发匿名短信的人是个妖魔鬼怪，是个狰狞的坏人正冲着我发出不怀好意地笑声，我的瞳孔被放大了，脑子里一片混乱，却很想冷静下来，想一想到底是谁要这般捉弄于我。忽然之间我又感到万分沮丧，这辈子从未得罪过谁，哪怕是从前的旧人旧事都是委屈了自己，成全了对方。可是又好像哪里不对，我想起了去年的冬天，好几通电话和几条短信，那个把我伤得遍体鳞伤的人折回身来找我，对我认错，向我赔罪，我还依稀记得那段话：“走了这么些年，才发现只有你是对我最真心的，错过你，我觉得很可惜。”我承认有那么一瞬间自己曾心动过，差点接起了电话，可是我这么一个坚硬的女人，在被爱人抛弃之时就绝情说过：“分开了，永远不可能再有机会回头了。”
是，是的。我不给自己任何退路，也没给对方。我不知道他人的感情是如何处理的，就自己看来感情这种东西，就像死胡同，要么一开始就从不进入，要么一条路走到死。想起当年和他在一起，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如果和我在一起，你发现还有更好的人配得上自己，那么你一定要告诉我，比起被人抛弃，背叛是最无法忍受的。毕竟未来还这么长，我们还这么年轻，我没有非要你陪我走到最后。”以前也是如此，现在也是如此，在对待爱人，我总是有着自己不可丢弃的自尊心。“错过我”这三个字比起背叛更加残酷，我不是一件东西，一个商品，你觉得好看，把我带回了家，然后旧了，又将我丢弃。想到哪日心血来潮，想把我从角落里找出来，再看看。我没有怪过他，连一句怨恨的话都没有，只是后来那几年的艰辛难存让自己很是吃力。如果错过我觉得可惜，为何一开始不紧紧抓住我？可笑的是也许从一开始他的未来就没有打算有我的存在。那几通电话和短信之后，曾经的人好像一夜之间又消失掉了。我以为只是突然的一时触景伤情，他才会想起昔日的我，才会突然发来短信和电话。已经好几年，我都不记得他的容颜和声音，更没有任何勇气再去飞蛾扑火，我对他的感情在离开的那一天便以荡然无存。可是中秋节的那天夜晚，老马第一次去我家提亲，那天夜里我和老马拥抱在一起，睡得很沉。半夜里手机打来了一个陌生号码，我迷迷糊糊地接起电话，却听见一个很熟悉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的我只要再听到那个声音，带来是一阵阵头皮发麻，恶心晕眩，电话那头的人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我问你，你是不是在家？”
就这么短短地八个字，让我倒抽了一口冷气，猛地挂断了电话。老马看出了猫腻，却什么都没有说。夜里我像是害了一场大病，在噩梦中醒了又睡，竟无助地哭泣起来。我梦到了那年的冬天，在家门口被他拖着打的场景，我梦到了分手时他演绎出不同版本的谎话，我梦到了大雨中他为了摆脱我，对我露出厌恶的表情，我梦到了他耗尽我两年的美好青春，留下这不堪回首的记忆等等。那年我一个人漂泊在外，在不知名的城市生活，又动了一场大手术。我以为我会死在那里，就连父亲母亲都不知道当年的我是怎样一番场景。我还记得动完手术的那天下午，母亲打来电话问我，我还装作若无其事地跟她问好。那样一个人，曾经在我的生活里出现，带来了一场致命的毁灭。
我终究是没瞒过老马，把曾经的事情跟他一一讲了。他有点无法接受，在他眼里，我是个成熟稳重的女人，这种伤痛根本是不可能发生在我身上的。他又有些愤怒，老马很恨他，他喃喃自语着：“如果我早点出现，你就不会吃这些苦头的。”他更多的是感到伤心，那瘦弱的背驼得很厉害，在黑暗中缩成了一团，像个干瘪的小老头，无助地躺在我的怀里不断哭泣。这世界上再无这种场景是使人感动的了，两个人，两个彼此爱着对方的人会为曾经的事情而毫无羞耻地抱在一团哭泣。老马抽噎地对我说：“只有在很小的时候，我爸爸打过我，我因为怕痛而哭过。长这么大，这是第一次，第一次为一个女人哭泣。以前我的情路也很坎坷，可是她们来了又走，我并没有太大在意。只有你，只有在你身上，我感到这么浓烈的哀伤。早早，你在我的心上捅了一刀。”
“老马，大可不必说从前的，那不过是一段糟糕的恋情罢了。”我抱着他，早已哭成了泪人，可是这眼泪又甜又咸。甜的是我发现自己更爱老马了，咸的是因为老马又勾起了沉埋在心中多年的伤痛。
老马挣脱了我的怀抱，抱着我的头，不断对我说道：“我们结婚吧，今年就结婚。如果城市不好呆，我们回乡下，这辈子也能生活下去。”
我擦了擦他的眼泪，哽咽地说道：“别害怕，我们会在这座城市生活下去，还会结婚生子，一切都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
我以为这件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可是不曾想到会牵连到老马这里来。其实他可以大胆点儿，光明正大地来找我，而不是用这种卑鄙的手段对老马展开斗争。只是我有些不太明白，这么些年了，他为何突然来找我，难不成在暗处他一直关注着我？就这件事情，我和老曹打了很长很长的电话，在电话那头，我诉说着自己的恐惧，老马给予我的质疑和自己的委屈。我问她：“老曹，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子，我从未刻意伤害过任何人，当年他弃我而去，带给我无尽的伤痛，我都未曾说过一句话。如果有什么事情，他大可来找我，而不是来找老马。这件事情和老马没有一点关系的，我真是弄不明白。”
“没什么。因为我们都是高级动物，特别是恋人，一旦分开就时时刻刻想着看到对方倒霉，看到对方过不好。他来找你只有两个意思，一是他现在很落魄，你很好。二是他看不得你过得比他好。仅此而已！这种人，你千万不可搭理，只要说一个字，便立马蹬鼻子上脸。不闻不问就是最好的回复。明白了吗？”
老曹这么一说，我体会到一种复杂的滋味，好多事情突然间就想不明白了。我大可不必害怕的，没什么值得好害怕的，可怜的是我天生胆小如鼠，做什么都小心翼翼，一个措手不及都叫我胆战心惊的。母亲曾经就说过我是个操心的命，忧心又重。
那是怎样一个悲伤的早晨？我几乎快陷入一片失忆中，只记得前方的路很长很长，微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马路两旁的树快速地从我身边掠过，那朝霞穿过层层树叶，星星碎碎地洒在我的脸上。我闭上眼睛，没有想到老马刚才对我说的那番话，没有想到我对他说分开一段时间，没有想到他问我会不会选择分手，好像一切都没有变，一切都回到了从前，我和他回到了刚认识的那个夜晚。我睁开眼，看着这漂浮的天空，这一刻感受到人性的脆弱是何等的不堪一击，我想到老马的好，也想到老马的坏，我爱他，所以可以毫无头绪，所以可以失去理性，所以彼此达到了一种毁灭的状态。我恨他，所以在那一瞬间荣辱不惊，所以立刻冷却下来，所以冷漠地从床上，从他的怀里挣脱，如同往常一样去厕所刷牙洗脸，出门上班。
猜疑、嫉妒、芥蒂、纠结、自私、贪婪、矛盾、善变、复杂、虚伪等等，这些本性从身体中散发出来，将最真实地自己扼杀掉。伟大的上帝在创造了我们的同时，又轻而易举地把我们摧毁。我想跨过这条马路，去对面，老马在那里等我。我想越过这条河流，到码头上，我从这头走到了那头，没有目的，要奔跑到生老病死。
老马说：“过去的事情，我们不要提。”我没有提，只要他不说，我可以永远都不提，隐隐埋在心中。可是隔三差五地就会把从前的旧人旧事翻出来，我们开始争执，开始冷战。有那么一刻我突然不着急嫁给他了，我想对老马说：“要不要处上一年之后，我们再结婚？”
我们所有的争执都是源于两个人相处得太短了。太短了吗？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和老马在一起好多年了。从开始到现在，我们都是这么地顺其自然，什么都没有想，事情来了就处理，没来就等它来。我们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咆哮，更没有爱得死去活来。从一开始老马不爱我，我也不爱老马，可是说不爱，又偏偏在争执后伤心落泪。
一个人表露太多的事情总是不好的，在老马这里，我突然发现“信任”这个词，是个贬义词。我们因为信任相互倾诉，然后情绪冷却下来，又开始琢磨，发现很多不对的地方，又开始争执。反反复复，没完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