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晚上，南果喊我们吃火锅。大冬天的，再没有比火锅更好吃的了。七八个人围成一桌，热腾腾的锅子摆在中间，一边清汤一边辣汤，都是浓浓的骨头汤底，肉香四溢。旁边摆满了碟子，放着鱼丸、虾丸、肉丸、蟹棒、海带、肥牛、肥羊、鸭血、骨肉相连、里脊、香肠、香菇、萝卜、魔芋丝、冬瓜、土豆、年糕、菠菜、生菜、冻豆腐、金针菇。除了肥羊肥牛，全都倒进锅里，煮得熟了，沾了花生酱、芝麻酱、海鲜酱、沙茶酱、豆瓣酱、辣酱、香醋、蒜泥大口大口吃。等肉汤沸起来，肥羊肥牛涮一涮就好吃，久了容易老，不爽口。酸梅汁是必点的，咬几块肉，喝一口酸梅汁，好不惬意。
南果很早就想吃火锅，怪天气太冷，大家都不想出门。斌斌明天就要回宁波，再不聚年前就没机会。南果说要给斌斌送行，大家才都出来。差不多还是上回唱歌的几个人，刚好一桌。地方还是南京东路的一家店。当然，没喊那个青春痘。
我们都穿着上回的衣服，冬天嘛，外套都不换的。南果可不，他穿了身淡黄色的风衣，衣摆垂到膝盖。脚上是双深黑色的高帮靴子，鞋带一直绑到小腿，很酷。耳钉换了酒红色的，项链还是那个十字架，手上的红绳仍是绕了好几圈。他一边吃一边说：“这群里人太多了，一天到晚吵吵闹闹的，烦躁。咱们新建个群，就见过面的几个拉进去，有空出来吃吃饭，唱唱歌，怎么样。”大家都说好。难得遇上几个同类，见过面，知道不是坏人，偶尔出来说说话，多好。在这个信息化高速发展的互联网时代，无论书籍、电影、美食、星座、宗教信仰、性取向，你都能很快在网上找到一群爱好相近的人。就这点来讲，我们比从前一辈的人幸运得多，有更多交流倾诉的机会，没那么压抑，没那么病态。
“九月，那锉逼又去骚扰你了？”南果问我。
“你怎么知道的？”那青春痘根本不是倾诉，是骚扰。一而再再而三的，讲的东西全与性有关，也不管别人想不想听。
“斌斌说的，他也被骚扰了。回头咱们建群不拉他。那种害群之马，一经发现立马踢掉，免得一只苍蝇坏了一锅汤。”
我同意。许多人对同性恋群体印象不好，不就因为青春痘那种人的存在吗。有只苍蝇掉进去，哪怕就一只，这汤里的肉羹就再没人想尝。
“踢掉他踢掉他，那个死变态，烦死了。”斌斌特别鄙夷地说，“天天来骚扰我，说要给我介绍男人。都说不用了，还死缠烂打，跟个拉皮条的似的。”
果然也是这套路子。真是，自己滥交也就算了，还乐此不疲要荼毒别人的世界观，这样的人实在恶心至极。要是没这种恶心的人该多好，这圈子一定干净许多。可能吗。不可能。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既有凤凰，也有秃鹰，物种多样性使然，随便哪个生物圈都不能例外。
夹了个鱼丸，沾了沙茶酱，低头吃着。瞥见一旁的南果在桌子底下把手放到满满大腿上。愣了下，以为看错了，又瞧了眼，的确是。那手还摸来摸去的，很不老实。看得我差点噎着。这是在唱哪出戏。我不懂了。
“九月，”南果忽然叫我，“问你个事，你们交大管理学院考研分数高吗。”
我吓了一跳，鱼丸还没嚼碎就咽了下去，很快反应过来，说：“你要考交大研究生？”我看他并不像是好好学习的人。
他笑：“随便问问。”夹了块肥牛涮着。
“具体考研分数如何我也不清楚，但我有个同学在管理学院，她每天都去图书馆看书学习，每天！”我强调，“我问她干嘛这么用功。她说他们学院所有人都这样，没事就跑图书馆。估计考研不容易。”
我们交大学习氛围很好，学校治学严谨，每年非正常毕业人数不下百分之十，几乎都是挂科太多，要重修，要延毕。重修几次还不过，学积分不够，就要被退学。卷子本就出得难，还不好好复习，他们也是自寻死路。
南果说：“复习个毛，带小抄不就行了，傻。”
我摇头：“不行的。被抓到了要记大过，写入档案材料，跟着你一辈子。抓到两次就要责令退学。”
“老师吓唬你们呢，这也信。”他不以为然。
“是真的。起先我也以为老师是吓唬我们，直到有一回我去学院交一份材料，”我没说是学费减免申请书，“无意中看到思政老师桌上放了好几份检讨书，粗略看了下，都是考试作弊被捉到的。”
南果笑：“这也能捉到？技术太差了。”
我说：“我们考试时每个考场都有两三个老师监考，不停地走来走去，教室外面还有其他老师查巡，很容易捉到作弊的人。我们学院这届就有个男生被捉到两次，直接退学了。”
“真退学了？你们交大还真严。那我没戏了。”南果叹气，“交大学生太用功了。”
其实也没有。学校里，大部分人都是临到考试了才会用功一下，去图书馆看书复习，比如我。只有少数人会整天泡在图书馆里看书背单词，一般都是要出国要读研的。那些人的确很用功。没办法，人家有追求。比如我那个医学院的朋友。他一下课就去图书馆，晚上图书馆关门了才回寝室，洗漱了就睡，一早又出去。周末也没睡过懒觉。他的勤奋很有成效，几乎每次考试都年级前五。
“那你呢，准备出国还是读研？”南果问。
“我直接工作。”就我家这种经济状况，还是早点出来赚钱的好。
“不读研？本科出来不好找工作的。但也说不准，你们交大名声响，而且你做软件开发的，应该不愁工作。”
“我们学软件的读研没太大意义。这个行业更新换代很快，与其在学校里学好几年前编写的落伍教材，不如到公司里接触最前沿的技术。读研出来虽然底薪高一些，但我早两年工作，两年后工资也涨了不少，且我有两年实打实的工作经验，跳槽也有资本，这才是最重要的。”
这段说辞我讲过许多遍，有时是对叔伯阿姨，有时是对其他朋友。我也不确定这逻辑对不对，可我一旦说了，他们就不会再问，只觉得很有道理。毕竟这么问的都是外行人，完全不懂软件开发，我怎么说他们就怎么信。
我自知贫穷，但我要强，不想暴露人前。我没有钱，没有健康，仅有的就这点尊严。就当自己可怜一下自己。因为我不想，也不需要别人来可怜。告诉他们有什么意义，他们能替我解决吗。不能。那就不必说。有什么苦痛，自个儿心里清楚就好。
“九月，你们交大男生很多吧？”斌斌问，“听说理工科大学男生都很多，尤其交大。”
“的确挺多的，”我生怕南果要追问，忙接了斌斌的话，“我们这届男女比例七比一，学校里满大街都是男生。”
“七比一，这么夸张！男生这么多，喜欢男生的也很多吧？”他好奇。
我说我也不清楚，听说交大有个同志群，没加过，不知道什么情况。
斌斌说：“我们上外男生很少，学校里几乎都是女生，阴盛阳衰，估计同性恋男生就更少了。”
“哪儿呀，”南果很有经验地说，“你们上外很多的。我认识的就好几个。”
斌斌说：“真的假的，我怎么都没见过！以为理工科学校才有的。”
满满一直没讲话，这会儿忽然冷笑了下，说：“哪儿都有，只不过有些学校比较开明，有人敢表现出来，被其他人看到了，就显得多。比如交大，听说出柜的很多。这是一种进步，是好事。但在某些学校，其实是大多数学校看来，这是难以想象的，甚至加以调侃，说什么交大是同性恋圣地。那些学校几年出不了一篇科创论文，思想保守、固步自封，当然没人愿意表现出来，就怕遇上九月高中同学那样的，要被说恶心、变态，大家自然看不到。事实上同性恋比例很高，百分之五的人都是同性恋。”
斌斌说：“这么多！我怎么一个也没看到？是我们上外太保守吗。”
满满说：“你至少见过我们几个，有些人一辈子没见过一个。其实哪里没见过，身边就好几个，他们不知道而已。”
南果说：“我室友说他就知道我一个，其实我们这层楼就有六个，只不过别人没告诉他。”
满满说：“他们不属于这个圈子，也从没关注过，当然看不到。但看不到不代表就不存在。我要不学土木工程，也不知道这行有这么多内幕。”
“土木工程不就是造房子造桥吗，能有什么内幕。”当年保送时，我也曾考虑过要不要选同济的土木。
“九月，你知道你们闵行校区那个拖鞋门造价多少吗？”满满告诉我一个非常夸张的数字。
“土木工程这么赚钱！”真后悔居然选了软件工程。当年我查过统计资料，明明软件工程专业的出来比较好找工作，薪水也高的。
“我就不告诉你竞标价跟实际造价的差距有多少了。”
“那拖鞋门设计成那么个鬼样子，跟一人字拖似的，也值这么多钱？这钱未免太好赚了。”我不服气。
“你在交大一年多，有仔细瞧过拖鞋门吗，你知道拖鞋门有几根斜拉锁吗。就桥梁上那个红色杆子。”满满说，“交大闵行校区修建于1987年，拖鞋门的桥梁往两边分岔，是八字形，斜拉锁一共七根。”
“还有这个考究？”我哑然，待了一年多也不晓得。也从没注意过拖鞋门上有什么红色杆子。
“明年开学你可以仔细看看。另外，凯旋门的建筑点最高处有18.96米，象征着交通大学创建于1896年。你知道吗？”
我摇头。
满满说：“这不过是表面的设计功夫，专业的我就不说了。你不学土木工程，自然不懂土木工程的蹊跷。那些人不是同性恋，自然不知道同性恋的真实世界。什么攻受之分，那不过是广大腐女的集体意淫，把异性恋的恋爱模式生搬硬套在同性恋身上。稍微成熟点的同性恋都知道，两个男人在一起，连性别都不顾了，还顾什么型号？大家都是男人，生理需求是一样的，床上的事只要身体舒服就行，谁喜欢哪样就哪样，何必分那么清楚？还找个固定名词，太搞笑。两个男人一同生活，相互扶持，彼此照顾才是持久之道。”
南果说：“世面上那些耽美小说都是写给腐女们意淫的，搞得同性恋的生活就只有抢男人了。帮帮忙，真要那样都好了，就不用为考研的事情发愁了。”
满满说：“那些腐女并不是真的喜欢同性恋，而只是喜欢意淫帅哥。一个帅哥已经让她们脸红心跳，两个帅哥亲热更让她们心动得不行。这跟一些异性恋男生喜欢看两个美女亲热是一样的心理。耽美小说作者就抓住腐女们这种心态，总把主角写得很帅，好像不帅就不能是同性恋了。总把主角写得一个很强势一个很弱势，往异性恋靠，搞得一些不懂事的年轻同性恋也觉得自己要么是攻要么是受，要么很男人，要么就像个女人。真是无知。与其找个像女人的男人，干嘛不直接找个女人？同性恋本就是男人喜欢男人，这点自我认同都搞不清楚还同性恋？那些总把自己打扮得妖妖调调、言行举止跟个女人似的所谓的受，根本就是被那些耽美小说毒害的。外人对同性恋的了解本就不多，加上耽美文化的流行腐蚀和娱乐炒作，许多人都被误导。然后有些出柜的又会被代表，导致大家对同性恋的误解更深。”
“出柜也会被代表？”
“比如出柜了的是个帅哥，就会有人觉得同性恋都很帅。出柜了的是个娘炮，就会有人觉得同性恋都很娘。管中窥豹的意思。其实也算一种幸存者偏差。”满满解释，“幸存者偏差是一种常见的逻辑错误，只看到了经过筛选后的结果，而没有意识到筛选的过程，因此忽略了被筛选掉的重要信息。举个例子，有个很古老的传言说：毒蛇出没的地方七步之内必有解药。可以这么理解：说这话的都是被蛇咬了后在附近找到解药的，活下来了，所以信这话，并加以传播。没找到解药的都被毒死了，根本不能站出来反驳。他们就是被筛选掉的重要信息。同样，一个很帅的男生出柜了，大家都会惊叹，没想到同性恋这么帅，果然跟异性恋不一样。或者一个很娘的男生出柜了，大家也会说，原来同性恋都这么女性化，果然跟异性恋不一样。但假如一个非常普通的男生出柜了呢。大家就没什么反应了。一个不帅、不娘、没有任何特色的男生，谁要关注他是不是同性恋？有任何值得八卦的地方吗。没有。就算有，也远没有那些有特色的同性恋更具话题性、传播性。渐渐地，大家都觉得同性恋都很有特色，跟异性恋男生不一样。其实他们本末倒置了，不是同性恋都很有特色，而是没特色的同性恋作为被筛选掉的重要信息，被他们忽略了。这就像某些长头发的艺术系男生因为更具话题性，被代表了，大家就觉得不留长发就不能学艺术似的。不过是少见多怪。”
想想也是，要这会儿我们这桌人都出柜了，应该只有南果会被关注。肯定会有女生叹息，这么帅居然喜欢男的。我们其他人是不是喜欢男的就无所谓了。因为长相平凡，所以没人关注。
满满说，生活中这种逻辑错误很常见。有人觉得被虫子咬过的水果比较甜，其实虫子什么水果都会咬上一口，但只有甜的水果才会继续咬下去。有人觉得女明星都很漂亮，其实是漂亮的女明星更具话题性，容易红。有人觉得国外翻译过来的书都很好看，其实是只有好看的书才会被翻译过来，因为出版社不会做亏本生意。有人觉得某些作家的人生经历跌宕起伏，非常精彩，其实是他们把生活里无趣的部分都删掉了，因为这些内容没人想看。不甜的水果、没红的女明星、不好看的书、不精彩的人生经历，都是被筛选掉的关键信息。这些关键信息导致我们只看到片面的事实，而非全部的真相，然后妄下定论。就好像有人觉得高等数学没用，其实是他们所学的那点肤浅的知识根本不能被实用化，真正应用到这些数理知识的人都忙着搞科研，没时间讨论这种低级的话题。有人觉得从没见过同性恋，其实是因为他们平时对同性恋抱有歧视、戏谑、玩笑的态度，张口闭口就捡肥皂、捅菊花，自然不会有人想跟他们出柜。
满满说书似的讲了许多例子，大家一边吃一边听，乐得津津有味。但我听着却觉得这世界好残酷。尤其是娱乐圈女明星那个例子。要有话题性才能被记得，那我们平常人就活该被忽视吗。可我们大多数人都是平常人呀。想想古今中外几千年的历史，真正流传千古被世人记得的有多少。比如大家热衷谈论的三国时期，每次打仗动辄数千万人，可无论胜负，我们记得名字的最多只是领军的将士，剩余那成千上万的士兵，是死是活都不被知晓。他们不是人吗。他们也有自己的生活，也有家室妻儿，也有兴趣爱好，也有梦想，但谁知道。比起幸存者曹操和诸葛亮，他们都是平淡无奇的淘汰者，是千万年历史红墙里的一块砖。一块砖，没人关心他的死活，他的幸福。
南果说：“九月，你们交大很开明的，你可以考虑出柜。”
我摇头，还是算了吧。我又不帅又不娘，没一处出众的地方，出柜了也没人关注，多没劲。我并不是想要受人瞩目，我只是不想悄无声息地成为幸存者偏差的淘汰者，因为平庸，而被忽视。我来人间一趟，便要留下今生今世的证据，被现在的人，更被往后的人所知晓。不然这一趟来与不来，还有什么区别。我不要如一朵山间的花，在幽寂的空气中，自顾自红了，自顾自艳，自顾自凋了，自顾自谢。也许被偶然路过的野兽瞧见，也许没有。不，我不想让自己在人间的存在等同一次盲目的偶然。我不要淹没人潮，庸碌一生，种种未来，一望即知，即便死去，也无人纪念。我希望我的人生可以更有意义。哪怕昙花一现，也要不可超越。
南果说：“我也是随便说说。别光顾着聊天了，快吃快吃，还有这么多菜呢。这肥牛不错，满满你尝尝。斌斌，看你都没怎么吃呢，菜够不够，要不要再点一些？”
锅里的鱼丸、里脊、萝卜、生菜热气腾腾地煮着。南果点了根烟抽，跟满满有说有笑。不得不说，南果长得很好看，天生不会被淘汰。可我长得不好看，怎么办。要比引人注目，我甚至比不上他的十字架项链，或是手上的红绳。可我真的不甘平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