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马料对了一件事情,那时上海的房价相比其他一线城市就是低了一截。紧贴着小陆家嘴高楼大厦的老公房,20万可以买个正气的两房,租出去一年租金2万4,年收益率12%,比存银行定期利息高好几倍。地处浦东内环的联洋社区,紧靠城市绿肺世纪公园,高端大气上档次,6000块一平米可以买到。这价钱在北京只能买到北四环的塔楼。
门马把这些情况汇总了一下,回家向爸妈汇报。他也不说要买房子,先和爸妈商量毕业后该到哪里工作。门马爸妈不喜欢北京,那地方离开江南太远了,气候也不好。已经几次三番暗示门马到上海找工作了。现在听说上海房价比北京低那么多,更加想把门马留在上海。门马就势给爸妈上金融课:上海房子租金这么高,趁早贷款把房子买了,比存银行划算几倍啊。话还没说几句,门马爸一摆手:“别说了,本来准备你出国的20万,你拿去当首付赶紧把房子买了吧。我还是相信买房子的。”
独生子女这波小崽子,搞定旁人未必有本事,搞定自己爸妈那可是拿手的。所以有那么多“坑爹”的事情发生。不是当爹的脑子锈,实在是小崽子们太了解他们啦。
事情还巧了。过完春节,门马回到上海没多久,传染性非典型肺炎(简称SARS)开始横行,很多人感染,更多人隔离,有些人丢了命。人口流动被禁止了。坏消息到处传,谣言满天飞。甚至有说这是美国人搞的基因武器,欧美人不会得这病,咱们这儿人得死一半。人人不敢出门,出门见了熟人也捂着口罩不敢打招呼。门马找工作的事情只好搁浅了,北京暂时也回不去了。干嘛好呢?看房子吧。SARS病毒在户外只能存活很短时间。那咱就只看房子,不搭理售楼员!
门马还真喜欢上看房子了。房子多实在啊,看得见,摸得着,在这个地段树着,明天它又不可能跑。建筑是美还是丑,一眼看到底。可以住,可以租,价钱都问的出来。绝对可以用数字模型来分析,太适合门马当下的需要了。正巧,春光如此明媚,看房子和旅游踏青两不误啊。
门马的远房舅舅也喜欢看房子,有时间就陪着门马逛。逛了几个礼拜,门马找到目标了。
这楼盘在浦东中环边的张江高科技园区里,刚刚交付。周边生活配套齐全,档次不高但方便。非常适合毕业没几年的小朋友。所以,在张江高科工作的年轻人都喜欢租在这里,一个房间通常租到800块以上。
这套房子的卖家是个炒楼花的,和开发商里的人有一腿,买家只要改个名字,就相当于从开发商那里直接买一手房了。房子是六楼送七楼的格局,六楼三房两厅两卫,七楼是阁楼,最高的地方有3米5,能直接用面积有60平米,自带一个完整的卫生间,还有两个大露台。门马的如意算盘是,房子买下来简单搞一下,自己住7楼,六楼租出去,租金拿来还贷款。等到自己收入上去了,6楼不租了,好好装修,搭个阳光房,再搞个后花园。岂不快乐似神仙?
门马把计划往家里一汇报,门马爹妈就动心了:“上海中环内,使用面积200平米,带3个卫生间的新房子,儿子花不到20万的首付就能拿下,银行贷款由租客来还。以后带着亲戚们到上海玩,多有面子啊!”恨不得马上来看看房子。可惜这是非典时期,交通隔绝。不亲眼看看,儿子被骗了怎么办啊?工薪阶层,攒这点钱可要十来年啊。
门马继续分析道:房地产本质上是财富的载体和沉淀,升值速度可以参照人均GDP的增长速度。假设上海的人均GDP以10%的速度增长10年,根据博弈论和利息理论,房价极有可能在5年内翻番。以首付30%算,5年的投资回报有400%。这还没算上海房价的相对低估(参照北京广州深圳)和绝对低估(参照房租)。如果不是非典,也许房价就已经涨起来了……
门马爸妈问了一遍又一遍:“是真的吗?是真的吗?”门马在电话这头耐心解释了一遍又一遍:“是真的,还是保守估计。”
终于,在千叮咛万嘱咐之后,门马爸妈把20万打到了门马卡上。门马把卡上数字后面的零数了几遍,数这5个零花了他20秒钟,恨不得再掰一遍手指头。门马有点发抖,由内而外的抖,从心脏到胳膊都抖。这辈子他还没挣过2000块钱呢,转眼就要把20万花出去了!真到了这时候,门马打心眼里发虚:这真能赚钱吗?如果能,为什么上海人不来挣呢?别是个大坑吧?
远房舅舅陪着门马取了3万块现金出来,他说签合同的时候要把这3摞钱拍到桌上,免得卖家反悔。门马捏着其中1摞,心想1万块现金原来是这么厚的啊,手感真好,得多摸摸。去签约的路上,门马把装现金的包包放在身前,既不敢多看怕贼起疑心,又不敢不看怕发生啥万一。舅舅贴近他耳朵轻轻说:“没事,擦擦汗。”
毕竟是接炒楼花的盘,除了合同还有附加协议什么的,不少细节需要敲定。看合同的时候,门马第一遍啥也没看进去,那些方块字好像都不认识了。终于镇定下来看第二遍。恨不得每个字都到字典上去查一查,究竟有没有其他意思。“我不是很懂啊,这里为什么……”“别嫌我麻烦啊,但能不能把这里给改一改……”“抱歉抱歉,还是不明白……”舅舅看着门马笑,陪着他把事情一件件理。卖家和中介虽然有点不耐烦,倒也狠不下心为难这个毛头小子。
一个下午就这么过去了,合同算是搞定了,3万块现金从一个口袋进了另一个口袋。三天以后,又是一个下午,钱上的事情算是搞定了,只等银行放款和房产证办出来。门马央求卖家先把钥匙给他。学校通知,一个月以后所有在外的学生回北京,集中式隔离。他要赶紧把房子弄一下,租出去。房贷不等人啊。
门马连工作都没有,怎么能办出房贷呢?在那个年头不奇怪啦。肯花点“手续费”的话,连零首付都做得出来,开个收入证明还不是小事一桩?普通老百姓能从银行贷出钱来,这是破天荒头一遭。这玩意儿和潘多拉魔盒是一个级别的大杀器。门马们学的教科书是美国人编的,美国人那里没有这种跳跃式的变化,自然不会写在书里。所以门马不可能现在就懂得里面隐藏的全部能量,直到远超想象的爆发。事实会告诉门马:这就是金融的魔力。雏儿,继续摸索吧!
第二天,门马在舅舅家好好洗了个澡,带上牙膏牙刷和换洗衣服,就奔了张江的新房子。花60块钱买了张简易折叠床,花20块买了条草席,把最小的那个房间扫掉灰撒了水,当晚门马就住在了这毛坯屋子里。
几个月前,门马还在人均使用面积3平米的寝室里卧谈,当时他许愿说:毕业了要有个自己的房间,就不用听斯旭的呼噜,也不用听深夜归来的牛core“嘎吱!”一下推寝室那扇破门了。 现在,一个人就守着200平了,门马在这房间站站,到那个窗口靠靠,反而睡不着了。特别是楼顶那两个大露台,门马都不记得自己上去吹了几次风了,头发随风掠起的感觉真好!然而,最终促成门马这人生中第二个不眠之夜的,不是他,也不是她,而是它们。一大群蚊子无比热情的“问候”了门马,为他留下了一连串欲哭无泪、只好挠到出血的“法兰西深吻”。
一个月以后,门马已经有了4个房客,收到了9000多块的定金加房租。这一个月里,他让装修工人把带北阳台的饭厅给隔成了一个房间,这个房间租出了第二高的价钱,一个月550块。租金最高的当然是带独立卫生间的主卧了,有女朋友的小伙子就可以省下周末酒店的房费啦。不过也才租了750块。屋子几乎没有装修,所有的房间门都是二手旧货。门马算过帐了,好好搞装修一费钱二费时,三还难以收回成本。咱就瞄准刚毕业一族的需求,为他们提供最具性价比的临时小窝。当然,网络宽带是一定要有的,洗澡热水是一定要有的,全自动洗衣机是一定要有的,冰箱电视也可以配上,其他的都是浮云啊。
所以,当门马在复旦和上交大的bbs上放出“以房会友”的信息,特别是放出秒杀同类产品的价格后,4天之内付三押一的房租他都收齐了,保障了几个月之内的银行按揭。最后一个房间有好几人抢,其中某个复旦女生抢先把钱交到门马手里。门马犹豫了一下:这女孩虽无十分的容貌,倒也有几分动人的颜色。该不会惹出什么是非来吧?
尝过了民工般的生活,试过了小老板的感受,门马带着一家小咨询公司给的工作offer回到了北京。一同被召回隔离的几百号人,通通关在学校的一个大院子里。按时睡觉,定时吃饭,半夜接死党从大门外扔进来的啤酒、鸡腿和扑克牌。剩下的时间就在院子里打打羽毛球、玩玩杀人游戏。什么都不需要去想,因为反正什么都做不了。偶尔,门马躺在草地上,透过大柏树的枝叶看看蓝天,看着无忧无虑的云就这么在院子上空飘过。过去三个月在上海的烦杂琐碎、市井流俗,好像做梦一样。
云淡风轻,似水流年。大学生活,就要这么过去了。与外面的社会比起来,大学不就像这个大院子么?多么快乐单纯的生活啊!真的就要这么过去了吗?真的就要这样一去不复返了吗?门马的心都要碎了。
不用多久,奔腾的时代会碾碎重重的院墙,用“商”的熊熊火焰把“士”逼到墙角,然后问:“谁,还有谁?”真到了那时,人们才会被逼着静下心来仔细思考吧!
拍毕业照的时候,门马又看到了悠冉,穿着学士服的她,恬淡从容的笑着。学士帽的一角将将遮住了一点阳光,在她的眉眼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影子。清丽中透着时间积淀所特有的质感,让你一眼就可以看出她是这个文化里熏陶出来的女孩子。等到镜头一挪开,她又活泼作怪了,绽放在云水之间。
门马远远的望着她,心里淡淡的酸,脸上微微的笑。几个月没见,我的女神你还好吗?
从这一天起,在门马心里大学就已经结束了。如今他有地方要去,有事情要做。放着现成路不走,他选了一条自己的路。有人直接笑他傻,把话说得很尖刻。有人说他猛,敢走小路夜路。可是,这个国家有那么多人,从来不缺乖孩子。总要有些人尝试着走自己的路吧?可能会走错,可能会惨败,可能孤独走远却无人喝彩。最终也许有人会去卖猪肉,也许有人会出家,也许有人会更凄凉悲惨。别人要耻笑也由他。内心的呼唤,只有自己能听到。“天下之大,舍我其谁?”于是,斯旭去读了数学系的研究生,牛core出国申请的是社会学系,健男春要回老家迎娶他的青梅竹马。但问君心,莫问前程。默默祝福吧,祝每个人好运!
毕业前的各种饭局,门马能躲则躲。他也说不清为什么,是不是对的。也许,他只是不愿再听别人的议论,打搅了自己平静而坚定的心情。不懂你的,还是不懂你。懂你的,不需要你再说什么。几杯酒能改变什么?终究还是要交给时间去验证,由自己的内心去评说。
最后一次班级活动,门马还是去参加了。那是一场烤全羊篝火晚会。吱吱冒油的羊肉,油脂滴到篝火里的噼啪声,被火焰映红的一张张脸庞。音乐被开到很大,有人打闹,有人歌唱。门马静静的坐在旁边看,在喧嚣里保持沉默,享受着一种别样的感触。就像狂风中江上的一叶扁舟,又或许像暴雨里独自飞翔的燕子。背景越嘈杂,内心越宁静,自己存在的感觉就越真切:“我的确是我。”
如果这时有人问:“人生究竟有什么意义?”门马会说:“让我自己知道我存在。让我在乎的人知道我存在。”
悠冉知道“我”的存在吗?门马终于用眼睛去找悠冉了。原来她就坐在篝火的那一边。一向喜欢热闹的她,今晚也默默的坐在那里,用她冷静如冰的眼神,看着跳动的火苗。门马爱死她那动静之间、冰火之间的那一瞬了,曼妙丰厚、余味悠长。
门马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缓缓的呼出来,眼光移到了人群中。那些一起走过这四年的人儿啊,你们心里又是怎样的感慨?也许彼此不能都理解,但我知道你们也一定有你们刻骨铭心的故事和不足为外人道的坚持。
悠冉的一位室友坐到了门马这边,和健男春说着什么。门马感觉到她一边说话,一边在看他。门马没有转头,只是微微叹了一口气。那女孩子坐回了悠冉身边,她和悠冉无言的对望一眼。悠冉把头扭过来,向这边看过来,正遇到了门马的目光。两个人隔着篝火就这么看着,好像春天无风的湖面。门马觉得鼻子里有一阵酸往上窜,就像吃刺身蘸多了芥末,于是狠狠的眨了一下眼睛。然后,悠冉的目光已经不在那里了。
篝火渐渐暗淡下去。班长说,大家一起最后跳个舞吧,就围着这篝火。这样的邀请是无法拒绝的。兔子舞欢快的节奏响起来了。所有人要排成一个圈,后面一个人把两只手搭在前一个人的肩膀上。有些男生女生还有点不好意思,扭扭捏捏站着。热情的兵哥在旁边“组”圈,拎住男生就往女生身后排。看了门马一眼,一把拽过来排到了悠冉后面。兵哥心里有数,有些人是不能往悠冉那里排的。可是,前一个被他塞过来的男生又太老实了,没勇气搭悠冉的肩,跑走了。所以,兵哥捉住门马的手,摁到了悠冉肩上才放开。
门马的心差点从喉咙口蹦出来,毫无准备的他脸上发烫,手只敢将将触到悠冉的薄衬衫。悠冉发现被拉过来的是门马,也眼中一阵慌乱,差点扭头跑开。门马的手触到她时,都能感到她的微微一颤。
音乐被开到最大,兔子舞活泼的节奏收编了每个心脏和每个脚步。所有人跳动起来了,圈子转动起来了,门马的手终于放下,结结实实的握住了悠冉的双肩。那对肩膀紧张的都绷起来了,然后才渐渐恢复了柔软。雪白的后颈是那么的迷人,闯过门马的眼帘,打进他的脑瓜,打碎了他所有的思考,打出了一片空白。门马又间歇式智障了。
等到门马回过神来,舞曲已经结束了。悠冉逃到了几米开外的地方,正别着头用眼睛的余光看他。门马用右手握住了自己的左边肩膀,用力捏了一把。然后把右手放回了自己面前,对着这支右手作了个皱眉叹气式的鬼脸,意思是“还是你的肩膀手感好,我自叹不如啊”。悠冉差点笑喷了,做了一个“呸”的嘴型。
静默了一秒钟,两个人转身,各自离开了。
“有些事,等我做到了,你自然会知道。我做不到,你自然不必知道。不管怎样,现在你什么都不必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