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蕊火化以后我关在房间好几天没出门,也没怎么吃东西。在反复读过那封信后,除了无边无际的悲痛以外,去不去找江远岸变成一件左右为难的事情,有种无法排除的疏离感隔在心间。
我所耳闻和目睹的一切背叛顷刻间化为乌有,甚至在某种意义上变成了保护。因此,直接导致我一直以来所执念的浩瀚的哀伤和倾世的委屈都可笑得微不足道,甚至可以是被嘲讽的。我被困在孤立无援的境地,无法得到解脱和救赎。独自在这样苦情的结局里伤感了几天,夜夜梦魇缠身浅眠难安,日日精神恍惚心不在焉,只有在伤心或者哭泣的时候才能格外专注,前尘往事如海潮肆虐般在脑中席卷,结果只能是伤心不已。
更糟糕的是,我对江远岸始终怀着浓浓的歉疚和惭愧,深陷在无可言说的后悔中不能抽离。当我打开电脑登录邮箱,等待我的是将近两百多封的未读信件,除了有两封是叶青蕊发来的以外其余的发件人全部都是江远岸。
前几十封的信件里,所有的内容都是关于他和饶初梦之间那些是非的讲述和解释,一字一句透彻详细,却因为他的焦急有些繁复累赘;随着时间的推移,信件的内容逐渐减少,有时就一句话,“求求你开开手机”、“恳求你听我解释”、“求你看看邮件”、“求你给我一个机会”等等诸如此类;越往后,字数越少,常常只是“求你”这两个字;再往后,就变成连主题都没有的空白邮件。
那一封封空白的邮件,是否意味着江远岸逐渐丧失的希望和乏力的耐心。他的等待愈加虚脱而苍白,直到最后一封为止,残留在他心里最后一丝微弱的希冀也被扑灭。是我,荒废了这厚重的心愿和煎熬的期待。
他没有再发下去,是否表示他已经彻底放弃,就连我知不知道也完全没了意义?这疑问使我惶惶不可终日,哪怕给他发条短信或回封邮件的勇气都没有。我怨恨起自己,如果结局就是这样,那我也是自作自受。
想要丢开一个人,无非就是给他莫大的痛苦和层层递进的绝望,怀疑他,污蔑他,冷落他,不给他任何回旋的余地,让他每时每刻都处于向深渊坠跌的恐惧和无望之中,并丝毫不理会他的悲楚不体谅他的心境。每一点我都做到了,并且做得淋漓尽致。
连我都不能原谅自己,更何况他人,是我把事态推入这泥泞深潭。
往常无助的时候都会有青蕊在,而这一次我彻底孤身一人,再也没有一个人哪怕什么都不做却一直陪着我。连哭都觉得心虚。
在这样的夏末,我过于提前体验到了彻骨的冰冷,那是一种不可名状的寂寂的寥落,温暖支离破碎后生疼的刺痛,和生命里无限放大又四处蔓延的空虚。
两千零六年的夏天,就这样以一种无以加复的忧伤面貌和太过跳跃又迅疾的速度走到了尾声,我生命里所有艳丽美好的色彩退成一片被烈火吞噬又被风沙蹂躏的灰暗。
我坐在窗台边,一边喝水一边望着窗外刺眼的日光,正深切地悲怅于各种遐想,突然就想起有阵子青蕊总爱唱的两首歌,“一直很安静”和“莎士比亚的天分”。忽然惊觉,歌里唱的是暗恋的情节。
有人敲门,我赶忙收住眼泪,肢体发麻地趿上鞋子。
冯知恩站在门口,一如既往带着他那顶做旧的帽子。
“进来坐吧。”
“你又哭了?”冯知恩问,跟着进了门站在我面前。
估计是看出我难过得惨不忍睹的样子有些于心不忍,竟然给了我一个拥抱,毫无修饰的一下把我揽进怀里,说:“别把这大好的光阴和年轻的生命只用在伤心上,我想青蕊是不愿看见你现在这个样子的。”说着,他轻轻把我松开。他眼圈也有些泛红,却定定地看着我说:“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不知为什么他要把这样短暂的分别说得深沉而凝重,我哑着嗓子说:“干嘛呀?开学不是还能再见吗?”
冯知恩低下头,半天从他牙缝里蹦出几个字:“我要出国了。”
我极度惊异地长大嘴巴,可舌头却打了结,失语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没等我把“为什么”这三个字吐出来,冯知恩一气呵成告诉了我原因。
在青蕊刚刚确诊的时候,冯知恩极其不愿意也不接受青蕊患病的事实,内心痛苦地为她担忧和挣扎,并抱怨命运的残忍,所以当时甚至有随她而去的想法,所以一气之下写出“为什么出国的不是我”、“我也要出国”之类稚气的签名,本来“出国”是对“患癌”一词的替代,结果让冯叔叔看见他的这些签名,还以为自己的儿子想出国开开眼界,于是不闻不问却默不作声地为实现儿子的愿望暗中操作。他要去的国家是加拿大,由于语言考试已经合格,各项成绩也都符合那边的录取要求,而且专业不变,所以等于是转学。
“那……”我支吾了半天,继续失语,眼泪成串地往下掉,像又要失去什么似的心里满是不舍。
冯知恩递给我一张纸巾,自己也有些哽咽地说:“我觉得你当务之急不应该为我的离开难过,而是应该去找江远岸了,也不知道他怎么样,我最近一直都联络不上他,还想在走之前再见他一面呢……”
我忽然想起青蕊给我的那封信里有一段关于冯知恩的话,于是把信从抽屉翻出来,我指给他。看着看着,冯知恩先是红了眼圈,然后泪盈于睫,最后终于哭了出来,他把信紧紧捂在胸口,像要把那些文字印在心上似的,苦痛伤情的样子真让人恨天。“这就够了,够了。”他说。
冯知恩同我做最后一次告别,我们再次相拥而泣,“别让他再等了,去找他吧!”冯知恩满眼含泪地说:“我该走了,叶叔叔还在下面等我呢。我会给你写信。如果你先见到远岸代我向他问好。”
他走了,留给我的又是一段想念,或记忆,不知再次见面该是何时何地。
我看着阳台上的那盆木槿,依旧开得如火喷薄热烈,忽然心动如潮,那股深深的想念袭上心间,太过猛烈以至让人喘不上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