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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尴尬叙旧

正在这时,汽车喇叭声响。

“莫非外面有人?”我问杨四。

“我看看就来!”杨四站起,出去看时,大声叫道,“老爸回来了!”

听到杨四叫喊,我亦站起,心说:大事不妙!马上就要离开,偏遇上老杨回来,实在有点倒霉!可再一想,既然面对面,应付一下就是,总不能抽腿溜走,多少不合常规。

正要出去看时,听到杨四又叫“大姐也回来了,来,来,提包给我拎着”,我又是吃惊匪浅!他的大姐,那个杨素,小学时候,煤油灯被我们灌了尿的,正在门外。试想那时,油灯灌尿,整得太惨!我们几个忒坏,日日骚扰人家,几乎无法学习,逼得直哭。眼下,吃在人家饭店,偏又撞上冤家,此乃路窄!细想,为人处世,切不可把路走绝!山不转,水转,不定何时,复转回来,倒霉的正是自己!不过,那时也小,懂不得大道理,只是一味贪玩,总是以为,惹她哭泣,即有本事;藏匿课本,致其上课不成,即为兴事!而如今,被堵屋内,即使插翅,也难飞脱。扫描四周:房舍三间,一间里屋,两间客用,设置餐桌几张;靠后墙,放置酒柜;朝马路一面,开一大窗口,是为灶台所在;我这边朝门,无窗。由此看来,欲要走脱,必走大门,别的无路可逃!真可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惨,实在太惨!不知如何是好!再听那些脚步声响,由远及近,十至九,九至八,八七六五,愈来愈近。四米三米之处,我已是情急冒汗,双手直搓。膀胱尿意,下腹内急。苍天哪,莫知计出!有心寻人帮忙,却是没有可能。事已至此,横下心来,既无应招,不如听天由命,随她如何讽刺、挖苦、抢白,抑或动手打脸,悉听其便,只有认命,此刻无计可施!

“怎么又在饮酒?”该是老杨声音。

暂未闻及应声。

距离不足一米。脚步声欲入门来,却是戛然而止,似窃窃私语,又不可闻,不知所言。难道图谋不轨?亦有可能。不由心生惶恐。

正当此时,听得一声问候“乐秋回来了,真乃稀客,稀客!”,接着进来一人,身高一米八,花白头发,额头布满皱纹,上身穿黑毛呢西装,下着咖啡色裤子,脚套半旧皮鞋,上过鞋油,明光无尘。

我急忙迎上去,握紧双手,说道:“杨老师,您好,闲来无事,小饮几杯,多有叨扰,还请老师见谅!”

杨老师紧抓双手,上下抖动,架势直如爆熘绿豆芽,嘻嘻笑道:“请你唯恐不来,哪里会生气了的?请坐,请坐!只怕店小,不上档次,招待不周,惹你笑话了!”

“哪里,哪里!自己人不说客套话!已是相当周到,心中尽是感激!倒是添乱了,但望老师莫怪!”

“坐下说话,坐下说话!”

一阵寒暄,复又坐定。急忙让烟,杨老师挡了,说道:“烟酒不分家,换吸也可!”另掏一支给我。我接住,彼此点火。

说话之先,却不见杨素进来,稍觉心安。舒缓一口气,心想:不进屋也罢,待我同老杨聊上数句,即告辞离开,到那时,顶多一声招呼,也伤不着和气,无损面子,自是合适不过。

老杨沏茶,端上,说道:“转眼十几年,时光荏苒,我已是鬓发斑白,及近花甲!”

“时光如梭,焉能待我?十余年,转瞬即逝!老师年轻,何言将老?”话锋转开,继续说道,“也没什事情,只是回来看看。”

“那就好,那就好,多看看,免生挂念!”老师说道,“乐秋有骨气,长志气,成人成才,很不一般!”

“老师过奖,终是老师栽培有方,功劳尽在老师!”

“想起往事,教人难忘。不知乐秋可否记得?”

“但不知老师所指何事?”闻言心下发慌,以为老杨揭短。

“五年级时候,背诵《自然》课文,你可否记得?”

原来如此,虚惊一场。想想五年级那时,调皮不羁,哪里有心学习?《科学与自然》,正是老杨执教。一次课时,老杨提问,消化道组成。我没用心看书,怎能背出?只有胡诌。说是“组成如下:牙齿、嘴巴、口腔、咽、食管、胃、小肠、大肠”。结果,多一嘴巴,缺少****。惹得同学哄笑,落下“光要嘴不要屁眼儿”下场,且传遍校园,人尽知道。虽为小事,很伤脑筋,至今回忆,仍觉不爽。

“记得,记得,不是那次触动灵魂,至今不知所终。”

“算了,算了,过去之事,不提也罢。来,来,你我再饮两杯!”老杨倒酒,壶空,即大叫道,“杨田,何事扰搅,怎不进屋?速拿酒来,我与乐秋对饮几杯!”

“好嘞!”应声进屋。杨四身后紧跟杨素。

二人碰面,四目相对,直觉得有人抽脸,格外火辣,红至耳根。加上头晕,欲呕。原本醒了的酒,似又回来,胃内烧灼,翻江倒海一般;肝肠扭结,酸苦甘辛味全。眼冒金星,双膝生冷,屁股若长蒺藜,扎扎发疼。

杨素亦愣住,无语。

“杨素,愣着作甚,怎不招呼一声?”

杨素如梦初醒,含笑上前,伸手说道:“老同学,多年不见,你我变化俱大,几乎认不出来!”

握手,坐下。

“都已长大成人,而非懵懂少年!”

杨素添茶水,说道:“听说你学了医,感觉应该不错,医生这行,蛮有前途!”眼睛盯了我看。

心中愧疚,目不直视。轻瞟一眼,见得她那眼中,似无恼恨,多是喜悦。高悬忧心,渐缓下放,只是不敢完全放下,后续事情,实难料及,前恭后倨,不无可能!尚须提防。

杨四斟酒。老杨让烟。

酒气扑鼻,原本醇香,而今如茅厕臭味,催人做呕。屡欲呕吐,虑及如此场合,多有不雅,遂吸气压住。每压一次,周身汗毛耸立,发直上扬,心跳加速,近濒死状。

推辞再三,终亦无可奈何。老同学发话劝酒。

“十几年不曾谋面,今日相见,如何也得再饮几杯。僧面不看,看佛面,老同学的面子,怎么也是要照顾的!来,来,杨田,你再陪着饮几杯!咱爸胃不好,你就替爸饮了!”

耳听老同学说话,好似天外来音,甚是遥远,含糊不清。只听得“僧面、佛面、老同学面子”,想必劝我喝酒。也罢,切莫说饮酒几杯,即使一瓶,数瓶,我也不可拒绝。再者,纵使搞来几瓶农药,我亦没个屁放!何故?只因心虚!心虚之人,自无胆量;无胆之人,逆来顺受。试想当年,做过多少亏心事,伤心忒深!现如今,就算借酒赔罪,我自是愿意,杨素愿意与否,还在未知之数!是故说来,人生于世,坏事少干,或可心安。伤人之处,人纵不思报复,己心时刻难以平静,此乃累赘,为累为赘,终生不宁。不宁之时,悔不该当初,凡事做绝,不留余地,而今又有何用?空留惊怵。

然而,时过境迁,杨素遗忘殆尽,亦有可能。不妨试探一番。

“中,老同学开口说话,如何也得再喝几杯,不然,显我量小!”我说道,顿了一下,“想起小学时候,捣乱调皮,给杨老师您添了许多麻烦,惹得您无法上课,实在羞愧至极!”脸冲着杨老师,眼角瞟着杨素。

“人小时候,哪个不调皮?调皮乃儿童天性。似我这等年纪,如何调皮得起来?再个说了,事情过去多年,谁个记他做什?而今,你大学毕业,工作顺利,一切皆好。是故,调皮无所谓,志气是关键。人有志气,方成就大事。细数你们兄弟几人,个个有志气,的确不错。虽说家境不顺,却都扛了过来。作为老师,真心为你们高兴,很是自豪。来,来,言归正传,你我再来几杯!”杨老师说着,又要倒酒。

“杨老师,实话对您说,我酒量有限,几乎出酒,不可再喝了,敬请谅解!听您一番话语,很是感激。有您这样师长,当是我等荣幸。小学时候,调皮捣蛋,不务正事,弄坏杨素油灯,至今愧疚,还望原谅幼小无知!不知老同学原谅与否?”

“哎呦呦,老同学说的哪里话?”杨素笑着说道,“陈年旧账,早不记起,提他做什?今天高兴还来不及,那些旧事,不提也罢!你们暂饮,我削几个苹果来!”杨素起身出去。一会儿返回,拎着一篮苹果。当是从池县带回,正宗红富士,光鲜水灵,估计价格不菲。此类水果,乡下人想吃,却是吃不起。

“近来生意如何?车来车往,人流不息,该是不错的了!”我说道。

“车是不少,人也不少,真正吃饭的少。正儿八经呼朋唤友,过来饮酒吃菜的,实在没有几个。倒是学校的领导、村里的干部,没少过来喝酒,却是赊账!也就在上个月,学校结了半年来的账,总共千余。村里的帐,依然欠着,三千多元,不定又挨到何年何月!生意实难做,正所谓‘钱难挣,屎难吃’!”杨老师说到此处,眸中无奈,若隐若现。接着转换话题,“乐秋工作地方,可是健康医院?”

“正是。”

“近来总觉头晕,周身乏力,行走心慌,稍有胸闷,气不续接,不知何故?”

“血压可否正常?”我说道,“老师不是太胖!”

“血压嘛,几年前曾经测量过的,汤二说是偏高一些!”

“具体多高?”

“汤二说是高压一百八,低压嘛,不记得多少!”

“低压一百!”杨素抢了话去。

我看一眼杨素,其正削了苹果。

“血压偏高!”我说道。

“正常多少?”杨老师问道。

“正常收缩压,不超一百四;舒张压,不超九十。”

“饮食有无禁忌?”杨老师说道,“我这人就嗜烟酒,大半辈子,烟酒几不离口,直如命根一般!”

“我爸确是这样。一天三盒烟;又嗜咸食,咸菜、咸鸭蛋、咸鹅蛋,他之最爱!”杨素说道。拿过削皮苹果,人手一个,继续数落老杨,“医生早提醒于他,禁食或少食咸食,戒烟、限酒。老爸不听,那些物什,大伤身体,毫无益处!”

苹果很脆,汁液爽口。

“老同学说得对,偏咸食物,少食为妙。盐这东西,缺之不可,多食无益,日均六克,是为适宜。烟,可戒;酒,限制,日半两即可。”我说道,“不知老师服用何药?”

“‘利血平’、‘降压宁’、‘压康’、‘消压丸’都曾服用,效果不甚理想!”杨老师说道,“你们那里可有好药?不怕价贵!”

“药物有的,都是国产。改天回来,带些给您!只是怕您嫌弃!”

“近来如果有空,过去你们医院,全面检查一遍,假如问题不很严重,让人放下心来。”

“哪里严重了的?”杨四说道,“年纪又不是太大!”

“你晓得个屁!只知道吃饱不饿,知道溜达玩耍,何曾关心老子?”

杨四闭口不语。

“随时恭候光临!您过去时候,医院里找不到我,就在后面家属院,都晓得我的,你一问便知。或者事先通知一声,我去车站接您。”我饮一口茶,说道,“上了年纪,仔细检查一下,不是坏事。”

“的确如二哥所言,确有好处,帮助医院创收,送钱给医院,怎没好处?”杨四笑着说,“我只是害怕那个地方!去一趟黄市,几乎把我气死!”顿了一下,“可话说回来,在我方便时候,也是需要检查一下。”

“你检查啥子?”杨素问他。

“并非是我,而是小兰。检查一下,弄清妮儿娃儿。”

“你是贫嘴,晓得个屁?出去招呼你军哥一声,帮忙卸下茶几、自行车,还算正事。”

“什么车子?”

“你净是嚷嚷,咱爸烦不过,买了一辆变速车给你。”杨素说道,“以后可要用心做事,不可不务正业!”

“怎不早说?早说,早卸下来了!”杨四摇晃身躯,出去了。杨素跟着出去。

“我这个儿子,不让人省心。初中毕业,让其续读高中,却是死活不肯。说他‘进得教室,头就发疼;拿起书本,头就发懵’。实在没法,就回来了,跟着开饭店。他远没你们有志气,没你们有出息,让人看得起,一切源于父母教育有方。只可惜,过世太早!”

我只是喝茶,并未接话。事情太过久远,去而去矣,谈论何益?徒增伤悲。

未几,杨四并一高个男人,合抬一张茶几进来。大理石料子,颇大,挺重,不下二百余斤。晚霞红,颜色上好。今论起大理石,此处多絮叨数语。这类制品,本是池县一绝。想那池县,有两绝,另一是地毯。先说大理石。池县山多,山多石头多,所谓‘靠水吃水,靠山吃山’,住在山里,诸如山坪、马坪、桥镇,皆是靠山生活。最初时候,山民采石,卖给县城大理石厂。后挣到钱,自己建厂,买来大锯,加工石板,卖石板赚的钱,远比卖原石多,利润也高。再后来,学了技术,一边锯石板,一边加工成茶几、桌子、石凳,赚的钱更多,利润更高。不几年,摆脱穷困,发财致富。国人的富有,多体现在脖子和腰上面,主要是粗。粗是资本,是象征。池县县城,几乎每家皆有石桌、石几、石凳。缺少此物,不足以说明祖籍乃池县人氏。东西确实石料做成,质量有好坏之分。依据质地、色彩、花纹。颜色鲜艳,质地细腻,花纹顺而不乱,或纯净一色,价高;反之则偏贱。如晚霞红,纯红的较不纯的,贵出近一倍;雪花白,纯白的较不纯的,贵近一倍;花岗岩,价格最高,每方将近三百元,好的四百。若是纹理顺,色又正,价更高。其余品种,多在一百至二百,上好的,每平不过二百五十。总之,买个石桌,或是石几,没有二三百元,买不到合适东西。摆阔气,需要的是胆量与资本。

再说另一绝,就是地毯。正儿八经是池县土特产。池县山多,山多栗茆多,正好用来养蚕。养蚕缫丝,织造地毯。县蚕业局久盛不衰,缘于每年捞了不少油水。认识一位病人,堂姐夫是蚕业局科长,每年下乡收茧,压秤不说,关键是验低成色:二等茧,验成三等;三等,验成四等;四等,验成五等。每等级差价二三元。验茧全凭嘴说,没有仪器化验。收茧回来,每人赚一大笔。两三年时间,买了大彩电、双缸洗衣机、幸福125摩托。一次回马坪老家,山路崎岖,多少喝一点酒,加上技术偏次,一个大意,连人带车,掉进山沟去了。此是插曲,意在说明,池县确实产出这些东西。县地毯研究所绘制图案,或是花草虫鱼,或是飞禽走兽,或是楼台亭阁,或是神仙鬼怪,或是山川河流。送至地毯厂,或者农户家中,工人照图纸织造地毯。

地毯尺寸大小不一,诸如1乘1,即长一英尺,宽一英尺。还有2乘2、2乘4、3乘5、7乘8、12乘15,更大的如20乘24。活儿分粗细,粗活儿图案少,配色不多,经纬亦少,一般为三百道(道指经纬数目);细活儿图案精细,配色繁多,经纬亦多,多是九百道、一千二百道。粗细不同,价格迥异。粗活儿每平方尺,价在八十至一百五十不等。细活儿则高达四百至八百。以3乘5为例,粗活儿售价千五左右;细活儿却是高达七至八千。行情看好,可以卖到万元靠上。然,话说实在,手工制品,卖的和赚的,只是功夫钱。一块3乘5的细活儿,俩人同时织,需要耗时七八个月,绝不似吹糖人那般简单。卖一块地毯,除去成本、人工,所剩无几。挣到的尽是血汗钱!加之近年行情欠佳,价格下跌,无论养蚕、缫丝、织毯子、卖毯子,都赚得微少。尤其织地毯的,更是辛苦异常,一块毯子织成,每一寸上面,浸透千白滴汗水,利润却是微薄。那些富有人家,出手阔绰,买来大块毯子,装点客厅,或是卧室,尽享舒适。至于汗水几多,血泡几多,皆不用管,无须问询这些,亦无必要。要得舒服,装点门面,摆谱高贵气派,余不须过问。现实如此,有人劳作,有人享受;有人享受,有人劳作。客观规律,谁个变更不得。即使进入高级社会,变更得了群体,个体却是难以变更,无非自己劳作,自己享受而已。

茶几安装完毕,摆好位置,二人洗手,过来坐下。

“我做个介绍,”杨老师指着我说道,“我的学生,姓张叫乐秋,学院毕业,高材生!池县卫校上班。”又指了“高个头”说道,“此乃大娃儿他哥,齐小军,池县公安局上班。”

“幸会,幸会!”齐小军伸手。

“幸会,幸会!县公安局,好地方,好差事!”我站起,同其握手。复又坐下。刚落座,不觉一阵心惊,接着肉跳,何故?只因此人,原是县局之警察,好不吓人!只不知,过去那些光荣事迹,杨素可否告知于他。最好他不知,不然,不定何时,警察找个借口,弄我进去,关上十天半月,天天喝粥,岂不悲惨!现在社会,流行这个,遇到不如意的,找几个理由,整到号子里,饿上十几天,一切都解决了,此皆道上之事。

“来,张医生,抽烟!”警察递烟。

我双手接住。

警察又让烟杨四、杨老师。

帮忙点火。点毕,缩回脖颈,声音抖抖说道:“局里谋事,比起别处,稳当许多,安全许多!”

“此话怎讲?”警察发问。双眼直视。

我又是一惊。再缩脖颈。曾听说警察逮人,先掐脖颈,接着撂倒。我如何不能给他机会,脖颈一定要缩进去。

“警察办事,从来就是抓人,没人胆敢动他,哪怕一根毫毛!故言稳当许多!安全许多!”压低声音,免得声高,致其误我有冲撞之意。亦不可过低,以为我心虚。深抽一口烟,昂头,朝天吐几个烟圈。

“话虽如此,其实不然。在我转业那年,刚到局里上班,听说处理一个警察,被关了号子,是姚局长爱人的表弟。那人不地道,与县城北头的地痞,来往甚密。帮忙抢夺地盘,从中渔利;伙同流氓,拐拉学生;私下查旅社、宾馆,逮到****的,罚钱私吞,且顺手牵羊。几乎坏事干尽。百姓编一顺口溜,单道他无赖,说是‘十个警察十个花,一个不花身体差;十个警察十个嫖,没有一个会动摇’。还有几句说是‘联防队,朋友都在黑社会;治安队,小偷跑了才到位;巡警队,赶走嫖客自己睡;交警队,见了小车往后退’。句句贴切,耐人寻味。做人不可这样,坏了良心,损人利己!”

我抽一口烟,说道:“听你一席话,见识长不少!说话成套,在理,合乎实际,符合逻辑!”顿一顿,又道,“贪官与污吏,古已有之,不足为奇。社会进步,产出些许垃圾废品,实在正常不过。譬如苹果削皮一般,削去皮,便于啃食,感觉较好。假如不吃,削皮作甚?杨老师,您看对否?”

“确实如此。说到贪官污吏,有一现成例子。”杨老师说道,“橙县广乡,有一副乡长,姓李,叫广生。其妻名黄玉芝,乡干。家境富足,三层洋楼,有三幢。其子倒腾粮食,生意红火。一女,橙县卫校学习。去年秋天,李乡长骑着摩托,驮了老婆,到学校看女儿,回来路上出了车祸。听人说,真叫惨,前后两辆卡车,给搓了,搓成肉泥,摩托成了废铁!当废品卖,无人收,破财!人死之后,有人说一偈语,道是‘有房没人住,有人没房住’,正好验证其身。人已亡,余空房。再后来,乡里查账,二人皆贪公款许多,不下十余万。人死,不再追究。或为报应,亦是合理!”杨老师点烟,自顾抽去。

“老爸少抽为好,伤身体;血压又高,医生提醒,你不听,却是整日咳嗽,自寻苦头!”杨素规劝老杨。

“还是少抽为好,能戒则戒!”准女婿劝道。

“人逢喜事,精神忒爽。多抽几支,无大妨碍。自明日起,决定戒烟!”

“此话少说不下百遍,”杨四说道,“至今未戒,谁个信你?已经上瘾了的,岂是一时半会儿戒得掉的?”

“抽烟不好,折寿,早该戒掉了的!”杨素说道,抬眼看着小军。

“折寿?折啥子寿?小平抽烟,八十多岁,健在;毛主席抽烟,活到八十三;丘吉尔抽雪茄,九十一。至于我,不说多活,七十五足矣,尚有二十年光景,日子还长,尔等勿再多言,我自明白!”老杨声低,些微不快。

儿女不再言语。

老杨见众人不语,微显沾沾自喜。翘起二郎腿,兀自抽烟。

约莫一分钟,老杨放下二郎腿,吐一口烟,说道:“方才说到报应,总认为,世上一些事情,分明蹊跷得很,常理解释不清。有一事,我说出来,乐秋你们听听,可是这个理儿?”老杨饮一口茶,“自此地往南,十余里地方,是姚寨,庄上一户人家,姓姚,跟前三儿二女。生活原本顺心,不想,去年夏天,一次暴雨天气,竟让雷电给劈了,七口人死个精光!迷信的人出来说话,说是老姚平日里为人不错,多少做了一些善事,怎的让雷劈了呢?该不是劈错了人?搞不明白缘由。老姚死后,亲朋帮忙,料理收拾,埋葬了事。房屋卖与杨姓养牛使用。姓杨人家养牛为生,一段时间,不知何故,总是死牛,接连死亡四五头。杨家以为牛圈有问题,遍查无事。死牛开膛破肚,除去草,有一些玉米粒、红薯干。姓杨的说,他自己从未添加这些,不知来路。邻居分析,多是有人落毒,毒死了几头牛,还是小心防范为好。姓杨的格外小心。后来莫名其妙,又死亡两头。姓杨的认为牛圈不安全,正赶上老姚家遭雷劈,房屋闲置,门窗却是结实,安全一些,于是出个低价钱,买来当做牛圈。买下之后,打扫房屋,净是些破烂瓦罐,值钱东西早被亲朋弄了去。打扫到东里间,墙角一烂罐子,姓杨的拿脚踢倒,东西全撒出来。不看则已,看罢傻眼,姓杨的脸色刷白,跑到院子里,大呼小叫起来。邻居以为他白天撞鬼,纷纷围观。有人就说,多是老姚家几口死得冤,鬼魂不散,被姓杨的撞上了。就问他所见何物,可是青面獠牙,嘴眼滴血?姓杨的没多说话,引众人到东里间。众人看罢,咬牙切齿,个个怒骂不已。你们猜,罐里究竟何物?”

“何物?”杨素、小军几乎异口同声。

“何物?正是玉米粒,搀和着红薯干。凑近闻闻,浓重鼠药气味。有人取少许玉米粒,丢与鸡吃,那鸡登时毙命。这样一来,真相大白,原来姓杨的七头牛,全是老姚毒死。众人大骂老姚混账,不是东西。有人就说,老姚怎么也不似坏人,如何做出这等缺德事情?有人说,狗心隔毛,人心隔皮,知人知面不知心!只可惜,一报还一报,七条人命,换了七条牛命,多有不值!又有人问姓杨的,老姚与他究竟多大的仇恨,招来老姚下此狠手?姓杨的说,还是生产队那个时候,他当记分员。一次放工回来,他给别人记工4分,给老姚记工3分,估计是为此事。那时,正值年轻气盛,都是吃不得亏的,俩人差点打架。邻居问姓杨的,何故别人记4分,偏给老姚记3分。姓杨的说,生产队那时候,土地归公,大家都去锄地,老姚跑到一边拉屎,一脬屎拉近一个时辰,误工不少,最终少记1分。庄上有和姓杨的年纪相仿的,都说确有此事,一二十年前的事了,哪里想到,老姚一直记在心里,伺机报复姓杨的。不料想,小事不能忍,惹出大乱子,赔了自己一条老命不说,老婆一并三儿二女,全搭了性命去,算来恰好七条,实在凄惨!所以说,老天处事,再是公平不过,也正应了那句老话: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机未到。时机一到,定有回报!你们听罢,分析一下,可是这个道理?”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确实如此!”我说道。

“我说个事情,各位且听来,”齐小军吸口烟,吐出;饮两口茶,而后说道,“池县县城北街有一家卖蚕丝的,老板叫牛大娃,大名叫做牛冠军;俩弟,一叫牛冠强,一叫牛冠明,亦从事此行。池县县城,卖蚕丝的多如繁星。只因当时地毯行情好,织毯子的多,蚕丝自然好卖。可那蚕丝,三成是真,七成是假。假丝究竟如何做成,咱不干此业,不谙此道。总之,以假充真,利润颇高。不出几年,弟兄三人,每人建起一幢洋楼,全是四层,就在黄鹅河大堤边。楼房盖好,进行室内装修。本来不需太多石灰,牛大硬要挖个深坑,打算多池些石灰,一时用不完,留着日后还有用途。遇到石灰涨价,还可赚几个钱。兄弟表示同意。石灰坑挖好,四米长,三米宽,两米半深,池得下几千斤石灰。坑中放水,生石灰倾倒进去,不大功夫,坑里翻滚,热气升腾。牛大叫来儿子,用一铁网,网住几枚鸡蛋,放进灰坑,待煮熟食用。其子正当六岁,很是听话,搬一把椅子,坐在坑边,手抓铁网,只等鸡蛋煮熟。牛大进屋,再拿几枚出来,却是不见儿子。探头坑内,只见人已下陷,仅露两只小手。

牛大救子心切,顾不上多虑,跳进灰坑,进去即下陷。好在牛大个高,下面陷进去,胸口以上露在外面。牛大拽出儿子,甩到上面。轮到他自己,却是如何也拽不出来。牛大呼救,路边过往行人看到,拉他出来。当时,我恰在附近玩台球,过去围观,真是够呛,父子皮肉脱落,其状凄惨至极!牛二,牛三过来,找辆车,送到池县县医院。其子周身是疱,几乎煮熟,早不行了。牛大双腿破溃,脚趾脱掉,血淋淋,不忍睹!牛二、牛三、牛大老婆,哀求医生,竭力抢救,不怕花钱多少。医生听到不缺钱,憋足劲头,奋力抢救。当时值班医生,叫陈平,我们一个院,从小一起长大。是个小泼皮无赖,长大当了医生,人也变好多了!”齐小军刚说到这里,被杨素手肘顶了一下。小军回头看时,杨素只是笑笑,没有言语。齐小军喝几口茶,清清嗓子,接着说道,“我那天跟去了医院,见到陈平,询问牛大病情如何。陈平说,烫成那般模样,下半身几乎熟透,莫说县医院,纵使省城医院,亦无回天之力,十有八九要吊销户口。再后来,听陈平说,前后花了十几万,终因严重感染,一命归西。钱去人空,女人改嫁,空余洋楼。此事听来颇怪,多少有点邪乎!”

“此非邪乎,正是一报还一报!”老杨环顾众人,接着说道,“在我年轻时候,哪里相信这些?从不迷信,不信邪,以为报应之说,实乃无稽之谈,纯粹哄骗之辞。然至今日,周边村庄,怪事连连,总是不信,却有讲究;完全相信,又无真凭实据。国家立法反迷信,禁止迷信活动,当是好事,使人远恶近善。只是,私下认为,世间万物,不论善恶,既然存在,各有道理,所谓存在,必然合理。不可一概认作迷信,当成伪科学,加以禁止。古语曰:恶有恶报,善有善报。此话流传千古,无人质疑。若错,则为恶有善报,善有恶报,世上之人,哪个愿做善事?皆做恶事了的。由此可见,此话正确无误。既然正确,贪官污吏被抓,绳之以法,乃恶有恶报;杀人放火被毙,乃恶有恶报;侮辱公婆、打骂公爹,出门遭遇车祸,撞断腿脚,乃恶有恶报。捐钱修路建桥,子孙满堂,长命百岁,乃善有善报;资助邻里,施舍粥饭,子女为官,荣华富贵,乃善有善报。只是如此说来,似有牵强附会之嫌,各位以为如何?”

“啥子牵强?哪里牵强了的?丁点不曾牵强!”杨四说道,“只听国家政策,年要过错!何为迷信?此乃报应,并非迷信。按国家之说法,国有国法,违法必究。意即违犯国法,必受惩处。此与‘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并无冲突,完全一个道理。只是,一旦谁个提及,贪官撞死,乃是恶有恶报,即遭人反对,动辄以迷信相加,理应禁止了的。球,世上事情,多被官吏搅乱!原本清醒之人,亦搞成糊涂傻蛋!”

“来,来,再饮,再饮,饮罢继续!”老杨斟酒。众人碰杯。

杨素偎在小军身旁,没有言语。半杯茶水,恐已凉透。其只听不语,面现两分忧郁,似有心事。小军抽烟,烟雾口鼻溢出。我低头看表,几近四点半。两个小时过去,仍无一人进店用餐,饭店生意,清冷可见。马路之上,重型卡车,运煤运碳,或是木材粮食,往来不息。客车依然稀少,四十分钟,定时发来。国营运输,人等车,车不等人。照杨四所说时间,估计还有两班,如何不可错过,不可误事。再看餐桌之上,杯盘略显狼藉。粗略估计一下:红烧大肠,五六块钱;辣椒炒羊肉,五六块钱;辣白菜,二三块;葱花煎蛋,三四块。四瓶“赊店”,优惠价,每瓶五块,需要二十;共计四十几块。心算毕,打个激灵,如此搞来,直花去七分之一工资。也罢,花而花矣,吃酒图乐,为着快活,何来后悔可言?人活于世,不可让钱束缚手脚,应该花的钱,一定花出去,缩手缩脚,惹人笑话。再个说了,谋职于县城,当有那种气派,过于小气,被人小瞧咱爷们!可话说回来,虽俗语曰“钱乃龟孙,花完再拼”,此物并非容易拼来!咱没开银行,又没印钞机,哪里有无数钞票,给咱去抓来?又不会投机倒把,老实巴交上班,靠工资吃饭,每月仅有那几个死钱。有心多占一毛,财务科的罗姨,如何不会答应。再看那些小商小贩,起早贪黑,本小利薄,一年到头,赚不了几个钱!一斤青菜,获利一两毛,又要想尽办法,坑秤,少给一二两。说到底,一句话,挣钱太难!所谓“钱难赚,屎难吃”,不无道理。钱赚着难,花的时候,转眼净光。如今日吃酒,四十几块,够得上乡下数月零用钱,抑或半月生活费。故而有人云“挣钱如****,花钱似拉稀”,实未妄说。

复燃一支烟,喝茶,干咳一下,说道:“社会已是这般如此,你一心做好事,偏有人做坏事。你捐钱行善,反被官员私吞,中饱私囊,百姓落空。而今,贪官盛行,好官难做。好官,两袖清风,却要时刻提心吊胆,不定何时,官职不保。何故?因其官清,无财,不能送礼行贿,自然不保。如此道理,世人明白不过。世道变化,已是无可奈何。”

老杨捺灭烟蒂,咳一声,欠屁股,一声弧音,放出一屁。人上年纪,皆是这般,顾不了恁多礼数,屁随自愿。俗语曰“人老三无才,吭咯屁出来。刮风眼流泪,撒尿滴湿鞋”。此言不差!人在年轻时候,见到老人言差语错、不太具体之处,尚需多多体谅,万万不可嘲笑讥讽。因那《老来难》,讲得再是清楚不过:老来难,老来难,昨日还在笑人老,今朝轮到我头前。

由此可见,年少者,切不可奚落年长者。有朝一日,亦被嘲笑,岂不更加可笑!

“球,提起那些鸟什,心中来气。诸如工商、税务、防疫,三天两头,来店里转悠,明为检查卫生,收缴税款,其实大家心知肚明:过来一次,烟酒茶,不可少,临走还得塞盒烟!乡下饭店,小本经营,挣的不多。如此折腾,挣的小钱,都他妈进了狗肚!”杨四忿忿不平,接着说道,“上个月,过来四趟,喝了几瓶‘赊店’、两瓶‘张弓’、拿走几盒‘双龙’‘群英会’。没有办法,无可奈何。又且生气不得,净赔笑脸。稍有不慎,招致麻烦。鹅河坝头,那一家饭店,老板是我姑父,只因背后骂他们查得勤,被人反映上去,结果招致猪肉、羊肉、锅碗瓢勺,悉被防疫站拉走。后托关系,花费数百元,方才摆平。所以说,人家是爷,敬得起,惹不起!”

“不可多言,言多有失!”老杨瞥一眼杨四,说道,“还是小心为好,传出去,恐难收拾。少说几句,换个话题,暂聊其他。来,来,再饮一杯!”倒酒。

低头看表,将近五点。时候不早,不可耽搁。此处到池县,百余里路。快,两个小时。晚夜班,七点接班,来得及;慢,必定误事。昨日回来,找黎院长疏通,望调班,不许。后再三恳求,终未答应。那人四十几岁,讲原则,表面几近迂腐,其实内心做事,阴。须得提防。

“杨老师,时间不早了,务必返回池县,今晚夜班,不能误事!”说着站起。

“不用慌,不用慌!”杨老师说道。

几位亦起立。

“现在还早,有的是车,保你不误工作!来,来,坐下,喝茶,喝茶!”杨素拉我,手上用劲六分。

杨四帮忙拉我,用劲似有八分。

老杨攥紧衣袖,用劲十分。

小军袖手。

“各位松手,请听我说,此去县城,要得两个钟头。晚七点接班,再不走,恐误事!”说罢,从裤兜摸出五张十元,“杨老师,这个,您请收下。今日相聚,难得,很是高兴。他日去到县城,我请客,还望届时开怀畅饮!”

“这是作甚?”老杨手挡,用劲十二分。

“你来做客,如何让你出钱?见外!”杨四说道。重音在“钱”。

“哎呦呦,老同学,平日里请你不易,今个过来坐坐,饮酒叙旧,已是高兴不已,自觉面子光彩,又怎会要你出钱?羞愧我们不是?你且收好,莫再多事!坐下说话,我去换茶!”杨素说话,重音也似在“钱”字上面。而后更换茶叶。沏好,每人一杯。

“老弟,且请收好,日后遇到机会,请客饮酒,再表心情不迟!”警察说道。重音在“请”。

老杨以手拨拉,说道:“至此如家,家中饮酒,亦需你出钱不成?老实把钱收好,莫再惹我生气,小心我血压偏高,气犯了病,不是小事!”众人闻言直乐。

“留下本钱,亦无不可!”我说道。

“啥子本钱?何为本钱?对你而言,此非生意,本来无本!”老杨说道,“快快收起,莫再絮叨,气高血压,事情更大!”

众人又笑。

“既如此,从命就是。先谢过各位!”我说道。收起钱,送回裤兜,“他日去到县城,我当备酒,以做回报。”

“如此更好!”杨四说道。

我拎起东西,往外走去,说道:“杨老师,不知您何时过去,也好检查一番?”

“检查作甚?身体倍儿棒,无需检查!”杨四笑着说道。

老杨斜其一眼,说道:“你晓得个屁!”扭转头,对我说,“此去池县,很是方便,有的是车,说去就去了!”

“具体何时?”

“年前偏忙。年后,单等十五过后,我即过去检查!”

“也好。到那时候,您提前告我一声,我做好准备!”我抬腿外走,“各位留步,送不当走,我这就去坐车,你们回屋,送不当走,送不当走!”脚步迈出,再次停下,看了杨四说道:“杨田,你何时过去?”

“作甚?”老杨问道。

“只是看一下,媳妇怀的是妮儿是娃儿。”我说道。

杨四显出几分慌乱。

“简直胡闹!无需多看,妮儿娃儿都一样!”老杨说道。

杨四低笑,说道:“不看也罢。如果需要,过去找你。”

老杨瞪眼。

杨素、小军笑而不语。

我说道:“既然如此,我这就过去坐车。”挥手告别,低头走路。

“小心车辆,莫致碰伤!”杨四冲我叫道。我急忙抬头,路边一辆皮卡,几乎被我撞上。

扭头一笑,前去站牌等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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