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了电话,张修杰浑身的血液犹如沸腾了一般,心如被烈火烤着,都能听到“滋滋”的油响。
他向下拉了拉领带,走到沙发旁边把冷气旋钮扭到15度,拿起桌上已凉透了的茶水喝了个精光,拨通内线:“拿两杯冰水。”
李岚有些迷惑,杨姐不是已经走了吗?还要两杯冰水干啥?老板的吩咐当然容不得她置疑,她只需照做就好。
“是。”
李岚手上端了两杯冰水推门而入。
刚一进来,她就打了个哆嗦,外面已经够冷的了,她套了件薄外套在身上,不料屋里更冷,好像走进了冬季,就差飘着雪花了。
她把水放在大班台上,等着老板还有没有别的吩咐。
谁知道张修杰居然端起一杯一饮而尽,再端起另一杯,又一饮而尽,“再来两杯。”
李岚不禁目瞪口呆。
张修杰一转头,见李岚还呆呆地站在那里,眉头一皱,不耐烦地说:“快点!”
李岚方醒过神来,赶紧拿起水杯,小跑了出去。
老板从未向她丢过脸色,发过脾气,即使她做错了什么事,他也总是严肃但并不严厉地批评她,她做事忘了或者慢了,他也总是语气平稳地提醒她。
老板明显心情烦躁。
李岚觉得嗓子也紧起来了。
在老板身边快四年了,还真没有见过他这么烦躁的时候,一时也不知如何应对。
把水送进去,老板这次只喝了半杯,冲她挥挥手,“先去忙吧。”
张修杰仰靠在大靠背椅上,闭上眼睛,把盛满冰水的水杯放在脑门上,眉心还是突突地跳。
杨曼琪执意不肯要这个孩子,但是无论她要或是不要,她的身体,看样子都经不起再生一个孩子了。
也许不是经不起,而是生不出了。
他爱杨曼琪。
当初,他也爱过向珍,年轻萌动的心,看到耀眼的向珍,立即就像小乞丐看到公主一样,叹为天人。
后来,向珍用她的不爱、泼辣、轻视慢慢磨灭了他的爱。
在看到杨曼琪时,他曾经以为再也不会爱的心居然又跳动了起来,他再一次体会到爱,并且更强烈、更迅猛。
无数个难眠的夜里,他都思量又思量,千般思量万般斟酌的结果,让他确信一个事实:他爱杨曼琪。
这爱,是成熟的,是真挚的。
他已到不惑之年,没有了青春期那朦胧的爱意;他虽不是腰缠万贯,但亦不愁吃穿,不再需要借助伴侣或伴侣背后的力量来给自己一个光明的未来,抛却一切外在的东西,他还是爱杨曼琪。这爱,是发自内心,也是他第一次打心坎里无功利地爱一个女人。
能够娶到曼琪,是他这辈子最幸福的梦想。
可是,他也是一个正常的男人,一个年过四十,膝下无所出的男人。
从小他就没有了家,现在他有了养家的能力,如果再有了心爱的人,却不能和心爱的人一起养育一个自己的孩子,他心里不是不痛的。
不错,他有向辉,如果能够和曼琪在一起,将会有秦奋。
两个儿子他都会视如己出,但视如己出并非己出啊。
张修杰苦恼地捋了捋头发,顺手揪下一撮来。
是自己的心不够宽大,还是自己没有儿女的命?
在和向珍分居时,他从未想过要自己的孩子,从未想过要再结婚,他以为一辈子就这样过了。
遇到曼琪后,他也不敢有非分之想。直到秦枫外遇,曼琪悲痛自伤,他才敢想一想,也不过想一想而已,想把这个女人抱在怀里,安慰她。
曼琪决定和秦枫重修旧好之后,他虽心情惨淡,但还是希望她能够幸福。
没想到,秦枫居然与曼琪闪电离婚了,在最不可能离婚的时候离婚了!
当秦枫打电话给他时,他压根不信,可是,心底却有无限的快乐叫嚣着冲出来。
秦枫把曼琪托付给他,希望他能给她安慰,给她幸福。
如同当初他放手时期待的一样。
秦枫放弃了,盛天宇结婚了,假以时日,曼琪一定会走到自己的身边,跟自己一起看长河落日,听小桥流水。
自己也没有什么野心了,只想和她和和美美度日,再生上一两个白白胖胖的娃娃,此生再无所求!
可惜天公不作美,自己有可能跟她白头偕老,却不可能儿孙绕膝了。
想到这儿,两行清泪顺着张修杰的鼻梁流淌下来。
但是,如果没有曼琪,他不是都丧了结婚之志吗?不是打算把向辉当作自己的儿子,就这样过一辈子吗?
何况现在还多了个讨人喜欢的秦奋,还有他想与之共度一生的女人,他怎么能得寸进尺,贪得无厌呢?
“因为曼琪不能再生养带给自己这么大的痛苦,那么,换个能生养的女人,如何呢?会给自己减轻痛苦带来幸福吗?”张修杰轻轻地问自己。
答案是不能!
连思索都不用,他就立即给出了这样的答案。
既然如此,你还自苦什么,还矛盾什么?
只有曼琪能给你幸福,只有她能让你的心安定。
那么,有没有自己的孩子又如何呢?
张修杰心中定论已下,立即像打了强心针般弹跳起来。
抓起电话给柴主任打电话,“柴主任,你好!我是张修杰。你好你好!对,下决定了。孩子不要,希望您能最大限度地保护孩子妈妈。嗯,嗯,好,好。再见。”
挂了电话,他心里感觉轻松不已。
既然决定做手术,那么,手术之后,一定要让曼琪得到最好的护理和调养。
张修杰又打了几个电话,安排一些事宜。
杨曼琪看了看旁边的张修杰,感慨万千。
恐怕她自己做梦也不会想到,有一天,她会由他陪着来做流产手术,做掉一个不是他的孩子。
杨曼琪心里塞满了苦涩,又酸又胀的热浪涌上眼眶,她赶紧闭上眼,仰起头靠在椅背上,等那股热浪慢慢沉下去。
张修杰紧张地直搓着手,不时注视着从手术室那边出来的女子。
那些女子都是弯着腰,白着脸,甚至散乱着头发,晃晃悠悠挪出来的。
张修杰感觉心跳越来越急,这是他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妇产科当然去过,可是,计划生育科,他是第一次来。
看到曼琪无力地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他握住她的手。不知道是冷气太大,还是害怕的缘故,曼琪的手冰凉,他握在手心里,慢慢地搓揉,低头看了看身上,只有一件T恤,没办法脱下来。暗骂一声自己笨,怎么不多备件衣服。
轮到杨曼琪进去了,她抱着一大堆药,向张修杰笑了笑,转身走了进去。
等她晕乎乎地出来,一抬头就对上张修杰焦急的目光。
她努力扬起一个笑容,却不知道,她的笑容有多勉强。
张修杰心里一酸,赶紧跑过来,把手里的薄毯展开披在她身上,半扶半抱,把她领了出去。
等离开这个人头攒动的地方,张修杰弯腰把杨曼琪抱起来,大踏步向外走去。
把杨曼琪放进车里,张修杰才摸着她的脸问:“你受苦了,痛不?”
曼琪摇摇头,笑着说:“不痛,无痛人流当然不会痛,否则,谁还花钱啊。”
“看你这样子,哪里像无痛?”
“真的不痛,可能是麻药的事,我有点晕。”
“那你睡会儿吧。”
张修杰动手把座椅往下放,让曼琪躺得舒适一点。
杨曼琪没有问他要把自己带去哪里,对他的信任,如果她清醒着,也会惊讶,她躺下就睡着了。
张修杰把车入库,回头看了下,曼琪依然睡得香甜。
他用手帕擦了擦汗,拉了拉贴在背上的T恤,因为怕冷气和风吹着曼琪,一路上,他车窗紧闭,也没敢开空调,此时,浑身已经像水洗一般了。
他俯身把曼琪抱出来,缓步上楼。
把曼琪放到大床上,盖好被子,张修杰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宝贝儿,你终于睡到这儿了。好好睡吧,我去做好吃的给你。”
曼琪再次醒来,是因为闻到了饭菜诱人的香味,她感觉有些饿了。
门被轻轻地推开,张修杰进来,打开台灯,朦胧的橘光洒在床头一角。
“醒了?起来吃饭吧。”
张修杰把枕头垫在床头,然后拉曼琪坐起来,把小桌子放在床上,把台灯的光旋亮了点,“吃吧。”
杨曼琪接过筷子,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不一会儿,就把四个菜和一碗米饭吃得干干净净。她抹着嘴巴,满足地打了个饱嗝。
“真是饿坏了啊?全吃光了。我还饿着呢。”
“啊?”杨曼琪捂住打着饱嗝的嘴,脸红得像熟透的番茄。
“你还没吃啊?我还以为这是我一个人的。”她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几乎听不到了。
“逗你玩的,我早吃过了。来,喝汤。”
张修杰居然又端出汤来。
“喝不下去了呀,吃得太饱了。”
“煮了好几个小时,一定要喝呀。”
又被灌了两碗汤,杨曼琪没法坐着了,她向下动了动,让自己躺着。
趁张修杰收拾碗筷的工夫,她打量了一下这个房间。
只一眼她就认出来了,虽然她只来过一次,但因为太喜欢了,所以记忆深刻。
“怎么带我来这里了?”
“怎么?不喜欢?”
“不是,我以为,你会给我安排一个酒店。”
“我觉得这里比酒店适合你养身体,这里安静,空气好,我还能随时照顾你。”
“太麻烦你了。”
“觉得过意不去?”
杨曼琪点点头。
“那你以身相许好了。”
“张总……”曼琪带了几分无奈。
“停!开个玩笑,不必当真。”张修杰收起笑容,打断了曼琪的话。
他的眼睛里刚刚还明亮着的火种,似乎一下子熄灭了,盛满了落寞和萧索。
杨曼琪心里涌上一阵不忍。
她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他要的,她给不起。
有爱就有伤,不管她是不是故意的,如果她不能缝补伤口,那么还是保持沉默,让伤口自己结痂好了。
“要不要给秦奋打个电话?”
“不打了吧。”
“打吧,毕竟你是出差,又不是坐牢,哪能连个电话也不打。”
张修杰说着,把她的手机塞到她手里。
杨曼琪就陪着儿子絮了会儿话,告诉儿子要乖,听外公外婆的话,等她回来,就给他带遥控飞机。
又说了阵话,张修杰看看表说:“不早了,你休息吧。我就睡在隔壁,有什么事你喊我好了。”
过了一会儿,又响起了敲门声,“小曼,你睡了吗?”
“没有呢,你进来吧。”
“刚刚有个东西忘了给你,嗯,我下载的睡眠大师的催眠法。你可能会睡得多了睡不着,但是你又不能上网不能看书,还是躺着养精神吧,听着听着,也许就睡着了。”
“正好,我觉得清醒着,不易入睡呢。”
曼琪心里是满满的感动。
早晨醒来,天光已经大亮了。
她爬起来走进卫生间,牙刷上挤好了牙膏,杯里装了半杯热水,镜子上贴着条:“水龙头向左拧是热水,先放半分钟再碰,以免是凉的。杯里有热水,直接接点凉水就能用了。除了洗脸之外,你不要再碰水。”
杨曼琪把纸条反复看了几遍,然后仔细叠好,收进背包里,又用力按了按背包口袋。
洗好脸,曼琪慢慢走下楼去,餐桌上已经热气腾腾,张修杰系着围裙正在忙活。
眼泪第二次要跳出眼眶。
曼琪赶紧仰起头,等它慢慢回去。
她走过去,抱住他的腰,把脸放在他宽阔的背上,她知道这意味着啥,可这一刻,她就想让自己放纵。
果然,他浑身一震,左手紧紧地压在她交叉着的手上。
“好了,吃饭了。”
她放开他,慢慢退到桌边坐下。
迎着曼琪亮晶晶的眼睛,他居然有些局促,脸上浮着红晕。
曼琪慢慢笑了,“真想叫你一声老爸。你刚才那样子,可像我老爸了。”
“你这丫头。”
暧昧的气氛像是大雾遇到了太阳,立即消散了。
两人放开心怀,好好吃了一顿。
五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按捺不住的杨曼琪,在午饭之后,开始跟张修杰说,休息好了,感觉身子结实得很,都能上山打虎、下海捉龙了。
张修杰知道她想回家了。虽然他有那么多不舍,可他哪里有理由留下她呢?
这几天的相处,他尽可能地去照顾她,精心地打理她的饮食,想着法子,把营养做进美味里。
杨曼琪瘦削的脸都丰腴了几分,粉扑扑的脸,红润润的唇,水灵灵的眼,完全像另外一个女人。
张修杰微笑着说:“最好再休息两天,嗯?”
“我想宝宝了,想回去陪陪他。”
杨曼琪心里也有不舍,那感觉就像被绑的肉票爱上了可恶的绑匪。明知道是不该有的情绪,偏偏曲曲折折地萦绕了出来。
“好,回吧。回去后,还要注意饮食和休息。”
“我会的。”杨曼琪便也笑了,心下轻松不少。
曼琪走后,原来爱意满满的家,一下子空了下来,搞得他心里也空落落的。
张修杰慢慢地走来走去,一间一间屋子,细细地查看,不知是在寻找曼琪曾生活过的痕迹,还是在寻找曼琪本身。
躺在曼琪睡过的大床上,睡衣叠得整齐,放在床头柜上,枕头上还有她的体香,淡淡的,却挥之不去,萦绕在鼻端。
张修杰把睡衣放在脸上,闭上眼睛,想念曼琪。
他吸了下鼻子,又不是毛头小子,怎么净做毛头小子做的事。
我要拿出做事业的心追求这个女人,我爱她,我必须要得到她。不然,余生长久,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自己应该庆幸吧,原来,从事业当中获取活着的意义,现在,居然可以放开事业,单纯从一个女人身上追求活着的价值。
曼琪要回京了,看来,自己也该结束“流放”生涯了。
什么事业,什么疆土,也不过是一碗饭而已。
有衣有食,有爱人伴身,就是最简单的幸福啊,是多少金钱、多少订单也换不来的啊。
孤独了这么久,肆意享受下不多的青春,不为过吧?
杨曼琪坐在宽敞明亮的大办公室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感觉像是回到了过去。
如果,她不曾应秦枫的恳求,做一个家庭主妇、全职妈妈,也许,几年前,她就坐在这儿了。
不过,绕了一大段弯路,终究又走了回来,她已经比别人幸运了许多。
她和秦枫离开北京时,秦枫信誓旦旦总有一天要回来,她也以为他们能回来。但从未想过,她会这样带着残缺的家庭回来。
儿子和父母还在无锡,再上一个月幼儿园,就让儿子过暑假吧,9月份在北京接着上。
可是,幼儿园不好找,好进的太贵或者太差,不贵又不错的,却不是外地人能企及的。
曼琪又吐了一口气。
奇怪,怎么又想起张修杰来了?
最近,她把精力投入到工作上,每天忙得陀螺似的,回到家往床上一倒就能睡着,甚至脸都不洗,连儿子也不曾想过。
她以为,张修杰就像蓝颜知己一般,美好、温存,留在心灵深处,一辈子温暖自己。
张修杰却像被强溺的人,总是挣扎着冒出水面,吐上几个泡泡,搅乱她一湖平静的心地。
算了算了,不想了,入园的事也急不得,最好先把家安置好,再在家附近找幼儿园吧。
她不知道,在她头痛欲裂的时候,张修杰已经带着她的儿子和父母悄悄地进京了。
张修杰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杨曼琪一定忙得焦头烂额,这个时候,老人和孩子就不要去添乱了,以免引火烧身,先跟着张修杰玩上几天,等曼琪工作告一段落,稳定下来,再去投奔她也不迟。
东西收拾了,能带的带走,把钥匙交给中介和李岚,房子卖掉了,再让曼琪回来签字。
安排妥当,张修杰把老人孩子带回到自己的别墅。很快,满室的菜香和孩子的笑声,把房间和院落都点缀得温馨无比。
张修杰也陪着玩了几天,老人听昆曲、打太极,孩子看巧虎、玩游戏,保姆来回穿梭,一时感觉热热闹闹,眼里心里都满满当当的。
这就是家吧。有老人,有孩子。
自己父母早逝,虽然有向辉,但知道并不是自己的儿子,心里还是有芥蒂的。毕竟,当时年轻,很多东西都不能够正确对待,幸好,自己隐忍了,才有现在的父子情深。
如果,有一天,曼琪也能够在这里生活,他的人生就圆满了。
以往的雄心壮志,都化为乌有,宁愿剩下的人生,都陪着一个女人,陪她哭,陪她笑,陪她到老。
张修杰给杨曼琪打了个电话,告诉她秦奋在北京了,住处安排好了,幼儿园也找好了。
杨曼琪接到他的电话,才知道自己有多想儿子,恨不能立马插翅飞来。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打车直奔张修杰的别墅。
院子里,浓密的绿藤下,有一张精巧的石桌,上面摆放着棋盘,杨爸爸和张修杰正面对面坐着对弈,神情严肃,门铃响了,都没转头看一下。
杨妈妈坐在另外一头的秋千架上,眯着眼像是睡着了。手里的报纸滑落一地,眼镜也跌到了鼻梁处。
儿子秦奋满头大汗,正在夕阳下,和一个大男孩在草丛里扒拉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