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独大哥,我很少见到他,和他几乎没说过几句话,对他的性格、爱好和政治倾向几乎一无所知,然而不知为什么,我却一直对他抱有好感,好像他真是我的亲大哥,有种长兄如父的亲切感。现在想想,无外乎是大哥那和蔼可亲和儒雅斯文的外表与做派使我先入为主把他看作好人。这样的我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去怀疑猜测大哥的人品呢?就算上元节我看到大哥和雪凝在一起赏灯,也顶多以为那只是巧遇,断然不会猜疑他们的关系,更别说是洞察到他们的阴谋了。如果不是那串项链,也许现在我还会对面前这位谦谦君子无比崇拜呢。正是因为我懵懂无知,迟钝少思,所以大哥才选择我作为打击李恪的突破口,而且能够得逞。
显然我已经被大哥盯上了,虽然他已经得逞,但是我对他而言是否再无利用价值了呢?我会不会再次被利用呢?
吃一堑,长一智,聪明人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我看清了自己的弱点,就不能再继续甘当别人的工具。
今天大哥对步摇绝不像是单纯的奉承,也许是有的放矢,别有目的。高阳和吴王相善人尽皆知,大哥讨好步摇,难道是要分化瓦解李恪的势力?还是假意接近吴王亲近之人好于中取便再下毒手?就像利用我一样?不论是哪一种,最终的矛头都指向了李恪。幸好步摇对大哥好像十分反感,这或许是皇家公主天然的政治警觉性的体现吧。
大哥正用和善的目光注视着我,好像在等待我的回答,又好像在窥探我的内心。大哥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他的阴险毒辣是显而易见的,可他的温文尔雅风度翩翩也很难断定一定就是伪装,也许这正是他的多面性格。
想到大哥亲手炮制李恪对我的误解,造成我来大唐以来最大的痛苦,我就忍不住怒火中烧!愤怒驱散了我心中的苦楚忧伤,取而代之的是和大哥周旋一番的决心。
可是,我不能把愤怒写在脸上,让大哥觉察到我已知道真相。我决定在大哥面前继续做个被利用了还“茫然不知”的傻小妹,而且要大哥认为,我比他想象的还要傻。然后借一切可能之机不露声色、不留痕迹地接近大哥,看看大哥还有什么神通。
眼下机会就有一个。
“大哥,我要怎么装扮才像个侍卫呢?”
我决定跟大哥走一遭。
夜幕降临,长安城变得流光溢彩,分外繁华。毓秀阁华灯初上,欢送西域诸王的夜宴即将开始。毓秀阁前车水马龙,热闹非常,可谓群贤毕至,冠盖云集。龙车凤辇、宝马神驹纷至沓来,王公贵戚文武官员鱼贯而入,阁前通禀传报之声不绝于耳。
“光禄寺少卿房大人到——”传报官报道。
一身华服的房遗直昂首阔步登上大厅。身边跟着一员小厮。
人群中发出一阵不小的骚动,一个从四品当然不至于有如此的风头,房遗直的引人注目,源于他声名鹊起的新贵身份。
“房相国真是教子有方啊,能得国舅大人如此器重,房少卿是头一个呀,看来升迁之日近在眼前喽!”官员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
房遗直与同僚们互致寒暄之意,同时享受着来自于四面八方无比艳羡的目光,好不得意。
就在房遗直忙于应酬之际,与他同来的小厮偷空挤进了大厅一角,这里远离贵宾席,是专为随侍与低级小吏准备的“站席”。
小厮和他的主人一样,同样引起周围群侍的侧目。他的衣着装扮比近侍略显华丽:头戴长脚罗幞头,身穿翻领紫绣袍,腰系白玉蹀躞带,脚蹬金线皂罗靴。眉目如画,清秀俊逸,毫无仆从的庸俗,倒有公子的气派。话休絮烦,揭开哑谜,此人就是——
——我。房家四小姐房遗墨。
这身行头是何处得来的呢?是在大哥的建议下,在三哥遗则那里借来的。这是三哥十四岁时的便装,我穿上居然颇为合体。于是扮作小厮,乘马随大哥前来赴宴。原本父亲也在受邀之列,不知为什么却谢绝出席。而且看到我准备和大哥一同出门的时候,眉间似有不悦之色,又是怪事一桩。
在这个盛大庄严而又十分陌生的环境中,我有些不知所措。不禁紧张起来。
一连串的传报声惊醒了我,原来是长孙无忌、李治以及诸位皇子陆续来到。恍惚之中我仿佛听到李恪的名字。正要找寻他的身影,前面早已是人头攒动。
这时,大厅中央传出一声通报:“陛下圣体违和,不能亲临,特命九皇子——晋王殿下代为赐宴。”
四下里顿时一片窃窃私语之声。
又是挥刀、又是投床的一番折腾之后,皇上大概没有心力应付这些社交仪式了,至于李治的代君赐宴,是太明显的暗示信号:未来储君之位非李治莫属了。
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从人群中扒开一条缝,远远望见李治端居主座,长孙无忌位于次席,皇子、宗室和官员坐在左席,西域王公和使臣坐在右席。
夜宴正式开场。
在一串编钟的清雅映衬下,雅乐奏响,丝竹管弦之声有如天籁之音,荡人心魄。面对在龟兹未曾听过的音乐,我似乎沉浸其中不能自拔,终于知道何为“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竟暂时将李恪忘之脑后。
终于看到了乐队的确切位置,规模之大决不亚于所有西域褚郭乐队加起来的总和,我猜想全长安,不,应该是全大唐最优秀的乐师都齐聚一堂了。
陶然自得了不知多久,乐声暂停,我才醒过神来,再看席上,早已是一片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整个场景蔚为壮观,与我脑中中的景象并无二致。我暗自庆幸自己今天真的来对了,看到听到了那么多过去只能凭空想象的事物,也不枉我来大唐一回了。
我欣赏着眼前的“画作”,忽然,我的目光定格在左席上首的一处,再难移开。“是他!”我差点喊出声。
是吴王李恪,那个让我饱尝心灵苦难的冷面王子。
李恪宛如一尊冰雕,笔直的端坐席中,并不与邻座宾客把酒言欢,而是默然无语,自斟自酌,双目始终注视前方稍下的地方。他的凝重与沉默和整个宴会欢快的氛围格格不入。
我立刻感觉到一股彻骨的冷气直冲后背,但同时又分明有种难以名状的兴奋之情。我的心就在忽冷忽热之间轮番痛楚着。
席间忽然安静下来。一阵清脆婉转的琵琶乐声响起,一个美艳不可方物的绿衣女子来至席前献舞。随着曼妙的琵琶曲,踏着鼓点,绿意女子舒展开婀娜多姿的身段,轻舞长袖,时而轻盈跳跃,时而慢步回旋。莫非这就是著名的《绿腰舞》?那女子高超的舞技征服了在场的绝大多数观众,激起一片赞叹与喝彩之声。热情奔放的西域宾客被这绝美的景象感染了,纷纷不顾礼仪,有的大呼小叫,有的手舞足蹈,还有一位竟然情不自禁走到筵席中央,跳起了西域的胡旋舞,与绿衣女子一呼一应,相映成趣。宴会的气氛顿时达到了高潮。
然而至少有两个人完全没有办法加入其中。
李恪仍然面无表情,目不斜视,一杯接一杯的鲸吸海饮,举觞连连。人言,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然而眼前豪饮的是李恪,潸然泪下的却是我。
难道他想让自己变得麻木,无知无觉?又或者是想用酒洗去脑海中的我,把我从他的记忆中彻底地抹除?
难道他真的那么恨我,恨不得杀了我?
我听到自己的心撕裂的声音。
戌时将过,坐上宾客已是醺醺欲醉,倦意频仍。
在长孙无忌的示意下,李治先行退席回宫。宾客们也相互告别,散去大半。
大哥与几位同僚似乎相谈甚欢,似无即去之意,几位皇子和两个西域王子聚在一处嬉笑狂欢,好生热闹。
只有李恪一人,仍然持杯在手。
我身边的侍从也大都散去,我和李恪之间一下子近如咫尺一般。虽然我身着男装,仍然惧怕会被李恪识出。我频频望向大哥,希望马上离开这个令我窒息的地方,可大哥却迟迟无意离去。我必须继续目睹李恪的自伤自虐!我真的受不了了,甚至想跑到李恪面前把真相和盘托出!我是无辜的,为什么要忍受这般痛苦?如果现在不解释清楚,我会崩溃的!
可是,解释有用吗?
就算我能解释清楚,李恪会相信吗?就算李恪会相信,我却是仇人的妹妹,他还会再靠近我吗?就算我们还能来往,已经造成的后果又岂能挽回?因为我的一时幼稚,一时轻信,让他前功尽弃,功败垂成,也许永远的输掉了夺嫡之战,在此之后还要在他面前证明自己的清白,一定要让他原谅我这个不慎毁掉他雄心、葬送他梦想的女子吗?那只会令他更加痛苦。
解释不是救他,而是害了他。如果是这样,不如将错就错。
如果恨我能使他好过一些,我愿意把真相永远埋葬。
我信步出了大厅,独倚危栏,任凭凉风吹拂着脸上的泪痕。举目远望,一弯残月悬挂半空。常言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世间众生莫不如此。又何必苦苦强求圆满呢?一切随缘吧。
忽然,临近的侧厅之中传来一阵阵喧闹声,隐约夹杂着女子的低泣。我走近侧厅,立在门边,远远看到几位皇子和那两个西域王子聚坐一处,那个绿衣舞女站在不远的一处台子上,不时饮泣,旁边一个貌似乐班班主或乐师的老者不住的哀声叹气。
我稍稍走近几步,看清其中一个是蜀王李愔。
我壮着胆子走到侍立一旁的随从之中,想一探究竟。
“怎么,100两黄金就是极限了?岂不辜负了这女子的美色?既然诸位愿意割爱,小王承让了。哈哈哈~” 李愔语意暧昧,微微的酒气又让他的狂放增添了几分
李愔所谓100两黄金是什么意思?难道他要买下这女子不成?
“慢着!本王出黄金200两!难得长安有如此佳色,错过岂不可惜?既然明日就是归国之期,今晚能与佳人良宵一度,不正可为本次长安之行划上圆满的句号吗?蜀王殿下,是否还要继续和本王一试高下?”
什么!?原来他们是在争买这姑娘的“一夜”!真是岂有此理,等等,这个不是焉睿王子吗,在马场见过的,刚才筵席上离的太远没看清,原来和女子对舞的也是他。
蜀王浅浅一笑,微微摇头,表示放弃。
半晌无人再出高价,焉睿王子见对手纷纷缴械,更加忘乎所以,哈哈大笑。
笑罢,径直走到女子面前,全然不顾那女子的苦苦哀求和极力躲闪,竟将她一把抱起,扛在肩头!可怜那女子怎样挣扎,却只能任凭王子旁若无人的把她抢走。
看到这里,我实在忍无可忍了。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门,我忘了自己的身份,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
就在焉睿王子将要走到门口时,一个弱小的身躯挡在了王子和大门之间。
“请王子放过这个女子。”
“你是何人?胆敢拦住本王的去路!快快闪开!”
周围的侍从都看呆了,几个皇子也走了过来。
“这里是长安,是大唐的国土,这女子是大唐百姓。请王子以大唐与焉睿友好邦交为重,凡事三思而行,切勿做出有损焉睿国声威的事!”
我惊异于自己哪来的这股勇气:“诸位皇子殿下,请看在这女子是大唐人的份上,劝劝焉睿王子取消这笔不光彩的交易吧!”
说完,我环视众人,不期与蜀王的目光交汇,李愔狡黠一笑,显然一眼认出了我,眼中似有讥讽之意: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我倒要看看你今天如何收场。看来他对自己的风流薄幸没有丝毫的愧意,倒是一心想看我当众出丑。
在场的所有人都有意“静观其变”。
焉睿王子把肩上的女子放了下来,将其推倒一旁。
那女子战栗着爬起身,向我投出感激的眼神,然后和那个老者相扶而去。
焉睿王子却向我投来了凶狠的目光。显然,他放掉女子不是因为良心发现,而是被我坏了兴致,现在要拿我泄愤!
“你吃了熊心豹胆,敢和本王数短论长!我倒要看看,今天我打死一个大唐的奴仆,谁敢把本王怎么样!”
王子一步步向我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