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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雁荡行(2)

方才那道溪水绕过石滩,终于为两座壁立的悬崖夹起来了,狭窄、坚牢,果然是座石门。我们爬到左边那面崖角,下望石门潭,澄爽碧蓝如晴空,只有梦里才会有的颜色呀!摩想在满天星斗的夜间,由崖角跃下,骤然一声,坠入这青潭,冒出一个蓝色水泡,即刻为疾流卷去——雁荡山人蒋叔南正是这么死的。听本地人说,是因为他修桥补路,管教了山川,却没管教好膝下的儿子。

我们原路折回,赶到灵峰禅寺饱餐一顿。

听名字,灵峰禅寺照理应是座古旧的庙宇,然而这四个隐世的字却写在一座洁白整齐如一学生宿舍的门楼上,横排上下两层楼都是单间卧室,远望近观都没有庙寺的气象。同行的人戏呼它为“灵峰新。

观音洞是夹在两崖的掌缝里,远望几容不下一人腰身;攀上石蹬,才知道洞里依岩势赫然筑起九层楼阁。由洞缝外望,诸峰拱立,天地一览无余。

我们走过那些宿舍,登上最高一层佛堂。缝岩也滴着水,观音金身端然坐在巨莲里。积年的蜡扦淌满了烛油。我们喝着小沙弥泡的清茶,读着壁上万历年间的碑文。不知谁在佛前皮鼓上轻拍了一掌,洞里即刻震起一阵隆隆如雷的响声。

出洞之前,有人在洞口崖石上发现了一面土地岩。迎着洞外天色侧看,俨然是一尊就洞石天然雕成的土地爷。正面看去,却和别处一般凸凹,看不出一点棱角形象来。

在北斗洞里看了一些拓墨。下山时天色已近暮,立在果盒桥畔对灵峰重新回顾一眼:怪峰耸拔,清流急湍,真是壮观!

四银白色的狂颠

我们沿着山谷里一片金黄麦垄西进,灵岩诸峰这时多浸在白茫茫的云雾里。山坡上开满野杜鹃,栗鼠夹着湿涟流的尾巴,在那嫣红的小花丛中窜跳。松塔向上翘立如朱红蜡烛,松针上垂挂着一颗颗晶莹的雨珠。山妇光着脚站在道旁涧溪里,采着溪畔山茶树上的残叶。幼竹比赛着身腰的苗条,蚕豆花向我们扮出一张鬼脸。这时,天空还有一只鹤鹰庄重地打着盘旋,象是沉吟,又象是寻觅着遗失在天空的什么猎物。

过了灵岩村,我们对着泛滥在观音峰巅的云海出神了。

幼时我常纳闷天上云彩是不是万家炊烟凝集而成的呢,如今,立在和云彩一般高的山峰上,我的疑窦竟越发深了。我渐渐觉得烟是冒,云彩却是升腾。是分别可不是字眼上的,冒的烟是一滚一滚的,来势很凶,然而一阖上盖子,关上气阀,剩下的便是一些残余浊质了。升腾的却清澈透明,不知从哪里飘来,那么纤缓,又那么不可抗拒。顷刻之间,衬着灰色天空,它把山峰遮得朦胧斑驳,有如一幅泅湿了的墨迹;又象是在移挪这座山,越挪越远,终于悄然失了踪。你还在灰色天空里寻觅呢,不知什么时候,它又把山还给了你;先是一个隐约的远影,渐渐地,又可以辨出那苍褐色的石纹了。然而一偏首,另一座又失了踪——隐在这幅泅湿了的水墨画里面,还有一道道银亮的涧流,沿着褐黑山石,倒挂而下。

走下竹笋遍地的山坡,含珠峰遥遥在望了。

照日程上预约的,今天有五个著名瀑布在等待我们哪。

走进巍峨的天柱门,梅雨潭闪亮在我们面前了。潭水由那么高处泻下,落地又刚好碰在一块岩石上,水星粉碎四溅,匀如花瓣。

由梅雨潭旁登山扶铁栏,跨过骆驼桥,罗带瀑以一个震怒了的绝代美人的气派出现了。她隆隆地咆哮,喷涌,抖出一缕白烟,用万解晶珠闪出一道银白色的狂颠。然而凭她那气势怎样浩荡,狂颠中却还隐不住忸怩、娉婷,一种女性的风度。看她由那丹紫色的石口涌出时是那般凶悍暴躁,泻下不几尺便为一重岩石折叠起来。中股虽疾迅不可细辨,两边却进成透明的大颗水晶珠子,顺着那银白色的狂颠,坠入瀑下的青潭。

立在山道上“由此往雁湖”的路牌旁,我们犹豫起来了。忆起中学时候,在教科书里读到的“雁荡绝顶有湖,水常不涸,雁之春归者留宿焉,故曰雁荡”那段话,望望隐在云里的峰尖,觉得不一访雁湖真太委屈此行了。然而领队坚主雨后路滑,天黑才能赶回,万万去不得。为了使我们断此念头,还说那湖面积虽大,却已干涸了,下午可以拿仰天窝来补偿。我试着另外约合同志,终因团体关系,只好硬对那路牌闻上眼,垂头丧气地循原路下山。

踏过一段山道,又听见猛烈响声了。这声音与另外的虽不同些,它对我却并不生疏。在我还不知道已到了西石梁时,便断定这是悬崖飞流的瀑布声了。

梅雨潭的瀑布坠地时声音细碎如低吟,罗带瀑则隆隆如吼啸;为了谷势比较宽畅,西石梁飞瀑落地时嘹亮似雄壮的歌声,远听深沉得象由一只巨大喉咙里喊出的。走近了时才辨出,巨瀑雨旁还有晶莹水珠坠下,在半山岩石上击出锵铿配音来。

太阳虽始终不曾探头看看我们,肚子这只表此刻却咕噜噜鸣了起来。算算离晌午总差不多了,便在瀑布旁吃了午饭。一顿饭,两眼都直直望着门外悬在崖壁上的“银河”。我吃得很香,很饱,但却想不起都吃些什么了;只记得很白,很长,滑下得很快。

饭后,还坐在正对着瀑布的那小亭子里啜茶。一个白须老者臂上挎着一篮茶叶走来,说他的茶叶是用这瀑布的水培养的,饮来可吸取山川的灵气,说得至为动人。

喝完茶,我们爬上那形状酷似芭蕉叶的西石梁洞。横在洞口的石梁真象一座罗马宫殿的残迹:幽暗、僻静,充满了原始气息。一只羽毛奇异的鸟,小如燕,翅膀抖颤如野蜂,叫出一种金属的声音,夹着洞旁隆隆的瀑布声,把这河点缀得越发诡秘了。

洞旁有一座用石块堆成的小屋。墙隙缝里伸出一根剖半的竹筒,象只胳膊直插入由洞里流出的徐徐小溪。竹心仰天,水便沿了那竹筒缓缓流入屋里,竹心扣下,水依然流下山去。

我们正惊讶这聪明的发明呢,那小屋里走出一个道姑来,微笑地为我们搬来一条板凳。

道姑的住所很简单,三间矮房,檐下一堆干柴。一个七八岁的小道姑正抱着一束干柴走过,见了我们眼皮即刻朝下,羞怯怯地忙躲了进去。准是个受气的小可怜虫!

到了大龙漱,数小时内连看四个瀑布,眼里除了“又是一片白花花”,已不大能感觉其妙处了。游山逛水原是悠闲生活,若讲起“时间经济”来,就有点象赶集的小贩了;东村没完又忙挑到西村,结果不过成为一个“某年某月余游此”式的旅行家而已。对于雁荡,我便抱愧正是这一种游客。

也许是因为水来自雁湖,论气魄,大龙漱比今天旁的瀑布都大(不幸是转到它眼前时,人已头昏眼花,麻木不仁)。而且因为岩顶极高,壁成凹状,谷里透进不少风力。瀑布由岩顶涌出,便为风吹成半烟半水,及至再落下数丈,瀑身更显缥缈。落地时,已成为非烟非雾的一片白茫茫了;只见白烟团团,坠在潭里,却没有什么响声。

瀑布旁,褐色黑岩上,刻着多少名士的题字:“千尺珠玑”,“有水从天上来”……然而最使我留意的,却是刻在“白龙飞下”旁的一句白话题字:“活泼泼地”。不说和其他题名比较,仅看看眼前的万丈白烟,再默诵那四个字,不免感到太煞风景了!

沿着大锦溪,走到能仁寺旁的燕尾瀑时,我只记得天上徘徊着一片灰云,山色发紫,瀑布挂在山麓,很小,象是燕尾。瀑布坠入了霞映潭。

来不及喘口气,我们又扑奔仰天窝去了。

虽然没缘看见雁湖,山上却有这么深一座小池也够希罕的了。然而它不止奇,还有它的险哪!

我甩下外衣,一口气由山脚领头跑上去,原想抢先看看这奇景。拄了根竹棍,我竟爬到了山顶。待将到仰天窝时,路忽然为一壁立千仞的巨岩截断了。俯身一看,啊,好一座无底的大陷阱。

池水是黄的,池畔的土绵软作朱红色。靠近崖角还放了张石桌,栽有两棵制造香烛的柏树。这“天池”的主人(也许是管家)是一位和善的老农,那正冒着白色炊烟的三间瓦房便是他的家。这时,他还为我们端出几碗茶来。

坐在那石桌边。仰首,周围环绕我们的净是暗褐色的山,只有玉屏峰下挂了几道银亮溪流。山谷里是一片稻田,深黄葱绿,田塍纵横,似铺在山脚的一块土耳其地毡。

虽是阴天,这却是个银亮的日子。躺在硬邦邦的床上,梦境挂满了长长的白练。

五一只纤细而刚硬的大手

由马家岭下眺南阁村,不过是叠铺在稻田中的一片栉比黑瓦,三面屏围高耸,一面直通远天。天空这时正有一程白云,折出灰色细纹,覆盖着这静寂的山谷。

走到山腰,渐渐可以辨出黑瓦下面乱石累成的墙了,墙外是一片浅黄疏竹。一道白亮亮的小溪,接连着远天,蜿蜒钻来。它浸润了油绿的稻田,扶起金黄的大麦,沿途还灌溉了溪旁的桑麻,终于环村绕成一道水篱笆。

这时,黑瓦上面正飘了片片炊烟。

走进了村口,只见几个穿了花格短袄的女人正屈下腰身,在溪畔浣衣呢。身旁一个两三岁的孩子,伸出小指头向着岸上指点。迎头出现了一个男人,头上扣着一顶旧戏里丑角常戴的两牙青呢帽,背着一束熟麦,蹒跚走过来,看见那个小孩,脸上立即堆满了笑容。

隔着墙缝,我偷看这山村里农户的草垛堆了多高,徘徊在道旁的水牯是肥壮还是瘦削;它摆了摆那细得近于滑稽的尾巴,向我沉痛地叫了一声。我还同那赤脚在河滩上放羊的女孩坐了一阵,只听她抛着卵石,低唱着俚俗的小调。随了那懒洋洋的吟唱,落在溪里的卵石啵啵冒着泡,画起大圈套小圈的图案。

秋天,枫叶一红,我们就把它比作火焰;我却不知道春天的枫叶,也可以旺盛得象火焰;上浅下深,那么繁茂,那么升腾,真似谁在春色里放了把烈火。

我们走过人家,走过店铺,终于出了村庄西口。村口外,那片田野在迎迓着我们了。

和小溪平行着,这石子路也长长地伸入绿野里,接连着辽远的天空。雏燕在溪上轻佻地掠出诸般姿势,飞得疲倦了时,不定落在溪里那块石卵上,听不见它的喘嘘,却看得见那赭色小尾翅频频扇动。

流到章大经(恭毅)墓前,溪面展宽了。会仙峰由地平线上猛然跃起,隔着那硕大柳树看它,细长柳叶形成一个框缘。

当我们踩着溪里的乱石,奔向对岸的佛头村时,溪畔正停着一顶彩轿,周身闪出灿烂的珠饰。衬着四面素朴的山水,这华丽越显得鲜艳希罕。一定是由老远抬来的,四个轿夫正歇在石上,擦着汗。几个短打扮的小伙子手里各摆弄着一宗粗糙乐器,两牙呢帽下面,是一张笃实的脸。

出我们意料之外,轿帘大敞着:那穿了宽大艳红绣袍、胸前扎着纸花、头上顶了一具沉重冠盔的“俏人家”,正大大方方地坐在轿里,前额一塔海发下,滴溜着一对水汪汪的眼睛,望着隔岸的山丛呆呆出神。那里,谁为这个九岁的少女安排了一份命运,象那座远山一样朦胧渺茫,也一样不可挪移啊。

许多旅伴伸手向她讨喜果。她仰起小脸来茫然望着我们,机械地把那只密匝匝戴了四只黄戒指的手伸到身旁那布袋里,一把把掏出染红了的花生糖果,放到那些原想窘她的人们手里。

今夜,她将躺在一个陌生男子的身边,吃他的饭,替他接续香烟,一年,十年,从此没个散。这人是谁呢?溪水不泄露,山石不泄露,她只好端坐在彩轿里,让头上那顶沉重家伙压着,纳闷着。

大家感到了满足,于是渡过溪流,直奔佛头村而去。

走出不远,一阵竹笛和二胡交奏声由隔岸吹来。回头一看,彩轿抬起来了,轿夫们正涉水渡着溪。

由佛头村沿山道前行,便到龙溜。这是湖南潭的出口。不知是千年山洪冲陷的,还是天然长成的,浩荡的潭水临到下山时却碰到这么一块古怪岩石,屈曲十数折,蜿蜒如游龙,下为石阂阻住,水不得逞,又逆流折回,飞卷起狂颠的水花,银亮汹涌如怒涛。掷下巨石,即刻便卷入湍流,看不见石块,只听得击碰如搏斗的响声。

湖南潭有三潭。上潭据说最为幽奇,为了天雨路滑,石不着足并且还得赶程去散水岩,便放弃了。

一个薄情的游客,离开雁荡可以忘记所有的瀑布,或把它们并了股,单独散水岩,它不答应。它有许多逼人惊叹的:背景那样秀美,竹林那样翡郁,紫褐的巨崖拔地而起,瀑布悬空垂落,脚下那碧绿潭水里还映出一条修长倒影,摇摇晃晃,散水岩好象凭一道银流,贯穿了天地。

然而使人发呆的还是散水岩自身。几天来,说致瀑布,你都意识到一个“布”的观念,可是轮到散水岩,这布便为一只纤细而刚硬的大手搓揉得粉碎了。你只觉这只无名的手在一把一把往下抛银白珠屑,刚抛下时是白白一团,慢慢地又如降落伞般陡然分散,细微可辨了。半途如触着一块突出的岩石,银屑就迸得更细小了些,终于变成一种洁白氤氲,忽凝忽散,象是预知落到地上将化为一滩水的悲惨,它曳了孔雀舞裳,飘空游荡,脚步很轻盈,然而由于惊慌踌躇,又很细碎;越游越散,越下坠,终于还是坠入下面那青潭。有时触着潭边崖角,欢腾跃起,然而落到崖石上,崖石依然得把它倾入潭里。

走过佛头村一家门前,院里正挤着许多看热闹的乡民。我们好奇地探进身去,没人拦阻,于是就迈进门坎。供奉着祖宗牌位的客堂很窄小,两张方桌却围坐满了贺喜的戚友。看了我们十个人拄着棍子,一直闯进来,他们很莫名其妙。

“看新娘子啊!”领头的那位在喜堂里嚷开了。大概是公公,一位领下飘着一撮胡须的老人很恭敬又有点害怕地替我们推开东屋的房门。屋里很黑,新娘子穿了艳红绣袍,直直垂立在墙角,还有两个穿藕荷袄的小女孩陪伴着。

啊,新娘腼腆地抬头了,脸庞那么熟稔,不正是溪畔那乘彩轿抬来的姑娘吗?在黑黑屋角里,我依稀看见了一张泪痕斑斑的脸,喉咙里还不住硬咽着——“新郎呢,我们也得见见!”那位不怕难为情的旅伴在门槛上敲着竹杖,又大声嚷了。幸好这时那公公已知道我们不是歹人。他很殷勤地着人招待我们了。

厨房里,这时正煮着一大锅红饭。大师傅在灶间锵铿地敲着锅边。铁勺一响,火团闪亮,他便又完成一碗丰盛适口的杰作,我们也嗅着了一股肉香。

随着伙伴,我也登上那窄小楼梯。浙东住家的房屋大抵都是两层小楼,如今才发见二楼低矮狭窄得很象轮船的统舱。走上楼口,由一堆稻草垛里闪出一个满面红光的小伙子,穿着一身崭新如纸糊的长褂,微笑地迎接我们。

“大喜,大喜!”我们齐向他拱手道贺。

然而他摇了摇头。顺着他的手指,我们又闯进另一间黑漆漆的小屋。在那里,象捉蟋蟀般找到了那个新郎,年纪不过十四五岁,羞怯、呆板,而且生成一对残疾的斜眼!

一路上,我们都为那个姑娘抱屈,然而谁也无力挽回这刚刚拼凑起的安排。真似凭空落下块陨石,胸间觉得一阵郁闷。

瑰丽的山水,晦暗的人间。

一九三七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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