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弟说:“妈,贾作友爱欺负同学。”秀丽问:“你挨欺负了?”盼弟说:
“讽刺挖苦,他说我的姥姥家本质好,我太爷却是伪保长,闹得我爸爸入不了团,也入不了党。我骂了他,他就动手了。”秀丽问:“你没告诉老师?”
盼弟说:“老师老师批评了贾作友,写了检查。”
秀丽看了我一眼,说:“听你爸爸昨天说过的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学生之间说这种的话,不是鸡毛蒜皮,而是涉及到政治身份。我不能熟视无睹,问:“贾作友是谁家的?”
秀丽知道,她说:“子龙家的,叫二蛋子。”
“贾作友还很了不起,他的爸爸是生产队长呢。”盼弟说。
哦,原来是贾子龙的儿子!贾子龙当了十来年生产队长了,与我的关系不错。孩子毕竟是孩子,大人跟孩子不能一般见识。
我说:“你太爷的身份,我受到了影响,你们不受影响。二蛋子瞎扯淡,少搭理他,这小子放屁没臭味儿。”
盼弟嘟哝着说:“爸爸说话不文明。”
说话间,贾子龙却来了。
贾子龙说:“永文,我跟你商量个事。”
“啥事?”
“集体经济要发展,提高社员的收入,天明五叔说,上级提出了‘以农为主,以副养农’的口号,第四生产队采用苇子织炕席,我们第三生产队搞啥呀?”
我说:“大哥瞧得起我,我有什么主意呀?”
“你家大叔不是搞过漏粉么?”
“我在小时候听说过,用开水向调好的淀粉稀糊猛冲,迅速搅拌,成为粉芡。将面团放在带筛眼的漏勺上,用手在团上轻轻加压。粉条落到锅中浮起,清洗后在晒场挂绳晾晒,粉条就成了。”
“你会么?”
“爸爸去世了,技术没有传授。家里还有漏勺和支架呢。”
“唉,年轻人很幼稚,不知道挂面有技术。”
“怎么说年轻人幼稚?”永强掀开门帘进屋,“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己则往往是幼稚可笑的。”
我说:“永强你有啥事?”
永强说:“我正找子龙二哥呢。”
“找我有啥事?”贾子龙问。
永强说:“昨天,遇上了我的同学李建民,他正在遵化县机械制造厂培训呢,说有一批挂面机,搞副业是好门路。”
贾子龙说:“我正和你二哥说挂面的副业呢。是用漏勺和支架做挂面。
难道挂面有机器了?”
永强说:“生活提高了,发明了挂面机。电力运作,麦子变成面,挣了工钱,还赚了麸子养猪。”
我说:“永强提到了遵化县,我有一个想法。”
贾子龙问:“啥想法?”
我说:“遵化县有一个王国藩。他是全国首届农业劳动模范,带头组织本村23户贫雇农办起只有三条驴腿的‘穷棒子’合作社,被伟大领袖毛主席誉为‘整个国家的形象’。既然那里有挂面机,不妨跑一趟。”
贾子龙问:“买挂面机多少钱?”
我说:“谁也不知道。”
生产队长毕竟也有权力,贾子龙说:“生产队也有积累,你们俩带着200块钱,干脆到遵化县跑一趟,买台挂面机。”
出门是出差,同样挣工分,我俩岂能推辞?我说:“听二哥的,说走就走,不讲价钱。”永强也说:“中。老将出马,一个顶俩。”
第二天,我和永强坐公共汽车到了遵化县。遵化县不仅是全国劳动模范的家乡,也是清朝皇帝的陵墓。路过时看到了清东陵,旅客议论,我和永强插不上话。有人说,这里安葬了慈禧太后,让一个军阀盗墓了。有人说,盗墓的珍宝有一个翡翠玉白菜,上面还有一只蝈蝈呢。还有人说,慈禧太后被从墓里拉出来,有个军官是色鬼,把慈禧强奸了。
出门在外,知识多了,眼界宽了。
进入遵化汽车站,已是傍晚。
住宿是首要问题,王美英开了介绍信,这是必需的手续。我和永强在旅馆门口,口袋里翻遍了,没有介绍信。
永强说:“好好找找。”
我一拍脑袋想起来,说:“哎呀!真操蛋!误事了。”
“二哥,咋回事?”
“因为出差换了新衣服,把介绍信放进旧衣服了。”
“没有介绍信,旅馆不让住啊!”
“倒霉,我们只好蹲汽车站了。”
永强说:“恐怕人家不让蹲呢。”
果然,经询问,汽车站8点关门,不允许停留。我看了看墙上的钟表,还差二十八分钟。
永强沉吟了一会儿,说:“思想大解放,我有办法了。”
“你有啥办法?”
“二哥,你在这儿等着吧,”永强说,“在旅馆里面不方便,你在门口等着我,不见不散。”
“你去干啥呀?”
“我走走后门儿。”
“走后门儿?”
“中央文件上说过,批林批孔不夹着走后门儿。我们没有了住宿的介绍信,就该走后门儿。”
“你怎么能走后门儿啊?是不是找那个同学?”
永强说:“二哥放心吧,我有高招儿。”
永强真的走了,高招儿低招儿我不管。
我在旅馆门口脱下鞋子,当座坐下来,从口袋里拿出烟盒,卷了一颗烟。
俗语说“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可以改为“抽上一颗烟,不致心里烦”。
出门在外,实在不容易。这事不怪贾子龙,不怪吴永强,就怪自己。马虎大意是缺点,我读过《语录》,忘了八个字叫“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只知道系裤腰带,咋忘了带介绍信呢?
等啊等,过了一个多小时,永强还没有踪影。我站起身来,终于把永强等来了。
永强脸上喜气洋洋。我问:“咋样儿?”
永强手里晃着一张纸,说:“嘿嘿,二哥,介绍信有了。”
我的眼睛眨了眨,接过介绍信观看,上面白纸黑字,写着“兹介绍吴永文、吴永强二同志到遵化县购买挂面机事宜,请与关照。”落款还有“独莫县湾子公社搓绳寨党支部”的公章印记。
这倒奇了,怪了,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世界上怎么有这种事情?
我急切地寻问:“你难道是孙悟空,翻了个跟头十万八千里?怎么到大队又开了介绍信?”
“我不是孙悟空,是唐三藏的新徒弟。”
“怎么是唐三藏的新徒弟?”
“师父老唐的手法有功力,合掌会念紧箍咒,我就学习了手的功夫,招手就来,挥手就去。”
我不耐烦了,说:“永强,别拐弯了,这介绍信到底是这么来的?”
永强说:“分成两步走,第一步,找了一张纸,我有圆珠笔,独自写了一张介绍信,笔体比王美英还好看。”
我问:“介绍信我也会写,关键在于公章。”
“二哥,你不会拐弯儿。第二步就是做公章。”
“公章也能做?”
“我在家里爱好刻戳儿,有这个手艺。”
我说:“刻个公章也不是简单事,集日上我见过,有桌子、有凳子、有工具呀!”
永强说:“我有我的办法,买了一块肥皂和一瓶红墨水,用小刀在肥皂上刻了字,再用红墨水抹了抹,就大功告成了。”
确实像贾广才所言,我也是一般群众那样,没气魄、胆子小,也该考虑周全,就问:“私刻公章算不算犯法啊?”
“不犯法。”永强说,“二哥胆小怕事,怕吃怕烫。我没有当保皇派,可以随机应变,灵活机动。况且一个小小大队的章子,国家大事上狗屁不顶,掀不起风浪。这种办法,对国营商业、对个人工作都有利,没有害处。比一比,看一看,对国营旅馆有了收入,假介绍信为双方提供方便,我们能够住宿,也能睡安稳觉了。”
这话是对是错?我不是造反派,也不是保皇派,当过逍遥派。听永强的观点,先睡安稳觉。
永强说:“二哥,别愣怔了,进去吧。”
我点头:“好,好,好。”
进了旅馆,永强递上了介绍信,服务员毫不怀疑。说:“早晨结账,你们住在23号吧。”
很多事情凑巧,三楞子能把“巧”说成“23”,23号房间也可以理解是“巧”。
进了房间,我用手划拉几下,没有摸到开灯线。说:“永强,拉线呢?”
永强一伸手,“得儿”地一声,电灯亮了。
原来,开灯不是拉线,而是开关,不拉靠按。难怪刚有了电灯的时候,吴国庆的奶奶站在炕上,吹了好几口气,电灯晃荡也不灭。后来,用蒲扇使劲扇了几下,电灯泡大晃荡,碰在墙上碎了。
床铺上是新被子、新褥子,屋里的茶几上还有暖壶和茶杯。
唉,不仅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有不管三七二十一,不识庐山真面目。刘邦曾经说过,文不如张良,武不如韩信。相比之下,我出门不如永强,生孩子不如秀丽。不过,我怕永强瞧不起我,就问:“永强,我比老茂强不强?”
“强啊!老茂腿脚不好,我还得搀着呢。”
“吴大全呢?”
“大叔不认字,应该知道,县城写有‘男’和‘女’的厕所标志,别走错了。”
我说:“是啊,吴大全万一随意进了女厕所,说不定被逮住,还被戴上流氓的帽子呢。”
永强说:“按你说,要戴帽子,我也有个建议。”
我说:“什么建议?”
永强说:“厕所有区别,医院也可以有区别,有男医院,医生都是男的;有女医院,医生都是女的,谁都愿意。这样的话,避免了男医生接生,孕妇不好意思;女医生给男小便做手术,也不方便。”
有道理!这话有道理。
永强又说:“我不是官,说了不算。老林的儿子作威作福,在全国妄想选妃呢。我爸爸不是老林是老吴,我只好拨拉鸡巴打光棍儿。”
我不响应,只说:“睡觉,睡觉,别扯淡!”
14.换挂面
从遵化县买来了挂面机,副业开张了。
生产队长贾子龙官不大,小权在握,决定吴永强和孙秀兰负责轧面、晾晒和包装,决定我负责推独轮车,出外换挂面。
孙秀兰是孙交繁的闺女,去年初中毕业,除了挂面的生产,还兼管记账。
我每天卖出多少挂面,收入多少麦子,她记在账本上。
挂面是怎么制造的,我看明白了。先把面用水25%左右的比例进行搅拌,筷子拨拉成疙瘩,再用轧面机压成面片儿,用辊卷起来后,摇动手把压出面条,调整差距,规格分为1.0毫米和3.0毫米,有粗面条,也有细面条。程序上是和面、熟化、压片、切条、湿切面、干燥、切断、计量、包装、检验、成品挂面。
我当了小贩,独轮车上的箱子装满了挂面。
走街串巷,到外村去交易。前进路上没有障碍和困难,踏入每个村庄,我只需要张嘴。张嘴不是吃饭,而是吆喝。习惯上,卖香油的敲小铁板,卖豆腐的敲梆子,鸣以为号,叫响器。换挂面的靠吆喝,算口头广告。且不管是不是好嗓门儿,吆喝一声“换挂面喽——”却难张嘴,脸皮薄,不好意思。
不干也要干,如果甩手不干,说起来就是“癞狗扶不上墙”,丢人现眼,况且近则二三里,远则十数里,除了每天挣八分工,还有两毛钱的补助。半路上,我对着庄稼练习练习:“换、换挂面喽——”,磕磕巴巴,软弱无力。
我用巴掌扇自己的脸,嘴里叨咕:没出息!没出息!有嗓子有舌头吆喝吆喝谁不行?看见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啄高粱穗,我鼓起了勇气,大喊了一声:
“我操你妈——”
高粱上的麻雀不爱听这种话,飞了。
我推着独轮车,到了魏家庄。我停下脚步,手抚着胸口,终于喊出了第一声:“换挂面喽——”
果然,一个老太婆端着小簸箕出家门走过来。她问:“不是熟人是生人,啥庄的?”
“搓绳寨的。”我说。
“哟!那是我姑姥姥的庄啊!”
人老话多,这个老太婆的姑姥姥,不在清朝道光年也在光绪年。人际关系极力拉近,容易说话。
我贴近主题,问:“换多少?”
“三籽儿。”
挂面用卷纸包装,一籽儿就是一斤,规定是一斤二两麦子换一籽儿挂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