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换走五十籽挂面,收入六十斤麦子。
我用秤称了麦子的分量,恰好是三斤五两。我说:“三耔儿挂面需要三斤六两,还缺一两呢。”
老太婆说:“我从家里用秤约了,错不了。做买卖有做买卖的规矩,宁卖九毛九,不卖一块一。”
麦子换挂面一开头就遇上了问题,如果我是甲方,换挂面的是乙方,必然和谐,出现的矛盾,很容易解决。到底坚持原则,还是灵活机动?我无法拿定主意,缺了一两怎么办?
老太婆说:“做生意三件宝,人好货好信誉好,多做买卖不占本儿,天长日久才能打几个滚儿,你不愿意,还有马庄子的小艾也换挂面,不推独轮车,骑着‘大水管儿’呢。”
我知道,“大水管儿”就是土造的自行车,前梁长,后架大,适合驮物品。人家拿双刃剑,以威胁退场,买卖就砸了。我只好说:“缺一两不在乎,心知肚明,后会有期。”
“这就对了,你有人缘。”老太婆说。
买卖开张了,老太婆刚走,又有一个中年男子走过来,空手而来,说:
“给我两籽儿挂面。”
随便要挂面,我眨眨眼。
中年男子掏出钱包,又问:“我不是用麦子换,是花钱买。”
哦,这是用麦子换挂面,用钱买挂面。麦子一斤二两,货币六毛。这是贾子龙嘱咐过的,便说:“是六毛一籽儿”
中年男子给了我一元纸币还有两个钢镚儿。
今天,我回来已经傍晚,装了八十籽儿挂面,还剩下十七籽儿,换走了六十三耔儿挂面。清点下账,换来的麦子应该是七十三斤六两。因为有五籽儿挂面是用钱交换的,五六三十,我交了三块钱;挂面与麦子相乘,是58×1.2=69.6。麦子过秤,是六十九斤二两,还少了四两。孙秀兰说:“二叔,换来的麦子少了四两,倒是换出的挂面少了,卖出的挂面多了。”
吴永强也说:“我体会,二哥做买卖,逐渐有经验。麦子多了,推着费劲,全换成了人民币,装在口袋里多好。”
买卖有何奥秘,需要摸索,同时,也要虚心学习,耐心请教。
街上,我看到了贾玉宝,他曾经当小贩卖过蔬菜,我说:“三叔你卖过韭菜菠菜,能赔钱么?”
“买进两毛,卖出三毛,赔不了。”贾玉宝说。
“我换挂面,麦子少了四两,怎么解决啊?”
贾玉宝笑了笑:“干什么都不容易,无奸不商,眼光和胆识要把握程度,见缝插针。”
“怎么能见缝插针?”
“嗨,我也是外行,说不清楚。”
他既然说不清楚,总有人会说清楚。向谁请教呢?我连中学生都不够,水平太低,顾名思义,“无奸不商”难道是没有奸污女人就要不当商人?想到了九叔天佑,知识分子毕竟当过中学教导主任,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奸不商”的含义他应该知晓。
清早,我看见了吴天佑,他拿着大扫帚,正在清扫村中街道。“文革”
时四类分子扫大街,这几年来不让他们扫了,吴天佑偏要坚持,理由是“讲究卫生,人人注意”。
我上前打了个招呼,又说:“九叔,我问一个词儿。”
“什么词儿?”
“无奸不商是什么意思?”
吴天佑说:“无奸不商和无商不奸是两个成语,‘无奸不商’的意思是指如果你没有这个奸诈的本性,就无法从商,因此这个‘商’是个动词,是从商、经商的意思,而‘无商不奸’则比较单纯,就是当了商人不吃亏,达到不奸诈行得通的意思。”
我说:“哦,我明白了。”
吴天佑又补充说:“这是后人杜撰的,原意出自为旧社会买米的典故。”
我问:“什么典故?”
吴天佑说:“以升斗作量器,故有‘升斗小民’的习俗。卖家在量米时会以一把红木戒尺之类削平升斗内隆起的米,以保证分量准足。货币和粮食成交之后,商家会另外在米筐里氽点米加在米斗上,如是已抹平的米表面便会鼓成一撮‘尖头’。量好米再加点添点,已成规矩。即但凡做生意,总给客人一点添头。这是老派生意人一种生意噱头,这一小撮‘添头’,让客人花了钱接受交易,这就是典故。”
“典故证明什么?”
“证明了无商不尖,这是公认的社会看法。不能是做买卖赔钱。”
造字的同音,有了“奸”和“尖”,太复杂了。九叔的话也有了启发,我说:“从事用麦子换挂面,如何借鉴?”
吴天佑说:“你知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吧?”
我说:“知道啊!一只河蚌正张着壳晒太阳。有一只鹬鸟,伸嘴去啄河蚌的肉。河蚌连忙把壳合上,紧紧地钳住了鹬鸟的嘴。鹬鸟就说:‘今天不下雨,明天不下雨,你就会死。’河蚌也就说:‘今天不放开你,明天不放开你,你就会死!’两个谁也不肯放。打渔的人看到了,就把它俩一齐捉去了。”
吴天佑说:“生产队的副业,提供了百姓的生活条件。生产队生产了挂面,百姓协商交换。等于鹬吐出了营养,蚌吸收了。问题是如何协商,如何交换,才能行之有效。”
我挠挠脑袋,皱着眉头说:“挂面无非是换来麦子和钱,怎么办才能行之有效?”
吴天佑说:“活学活用是高招儿,虽然我做不到,你还年轻,不能直肠子实话实说,善良的谎话也存在。比如人们喜欢看变戏法,手艺千万别露馅儿。假如我是魔术家,慢慢一转身,从裤裆里就能拿出一个大坛子。我昼思夜想,也猜不到奥秘的所在,身子转上三个圈儿,拿出来的顶多是一本书。”
我笑了:“九叔,我也不是魔术家,是个挣工分的废物,你能从裤裆里拿出一本书,我也变不出来,屏住呼吸,运气做功,最好只能放一个屁。”
吴天佑并不笑,却严肃地说:“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你换挂面,能给社员们多挣些麦子就不错了。”
吴天佑最后还是说到事物实质,我说:“明天再看结论吧,我不妨试验试验。”
吃完饭,去换挂面了,怎么试验啊?我心不在焉地用气筒给独轮车的轱辘打气,弯着腰一下、一下……突然,“嘭”一声,车胎爆了。冲破底线,自作自受,还得去补车胎。
修自行车的在供销社门口,将外胎拆下,内胎进行打磨,上胶,将胶皮放在要补的位置,用胶水粘贴,补完后的胎平整光滑,可以看到圆圆的小圈。
补好了车胎,我继续走街串巷换挂面。
吆喝习惯了,自然而然,亮亮嗓子,倒是轻松。情绪纳入正规,轻车熟路。在刘家庄,一个十来岁的男孩端着葫芦瓢走来,说:“换两个挂面。”
我说:“好咧!”
男孩把葫芦瓢里的麦子倒在秤盘里,我握住秤杆,扶住秤砣,称了称。
秤杆和秤砣比较公平,分量是二斤九两。
我想,换两籽儿挂面应该称二斤四两,怎么是二斤九两?家里可能没有秤,家长的思维一定是估计多少了麦子,只能多不能少,最终由换挂面的贩子来取舍。
我聪明了。
唉,小老百姓的聪明,是小家子气。我也是小百姓,也是小家子气。本质和态度有区别,我的身份是买卖人了,高人一等。我用手抓了几把,放回到葫芦瓢里。天知道,我称的不是二斤九两,也不是二斤四两,而是二斤六两就满足了。
占了二两便宜,我心里有愧。少了一两麦子,我也耿耿于怀。
炎热口渴,恰好来了一个卖冰棍的。
我问:“多少钱一根儿?”
卖冰棍的人说:“便宜。二分钱一根儿,一毛钱五根儿呢。理发剪脑袋还得三毛钱呢。”
卖冰棍儿也是做买卖,也许购进是一分五,每根儿能挣五厘钱。绝不会购进是二分五,卖一根儿赔五厘钱。
换挂面的孩子看着,舔了舔嘴唇。我买了两根儿,给了那小孩一根儿,说:“你很可爱,给你一个。”
旁边有一个老乡感触说:“哥儿们不小气,很大方,你是个热心肠啊!”
卖冰棍的人说:“好人好报,换挂面的大哥大方爽快,儿孙满堂。”
我想,欺弱怕强是传统,被欺负的是武大郎,绝不是高衙内。有句话叫“童叟无欺”,意思是既不欺骗小孩也不欺骗老人,显示买卖公平。我有了经验,从实际出发,运作过程不仅如此,如果不欺骗小孩,不欺骗老人,再有几个老太婆,就难以收场了。
傍晚我返回,交差的时候,掏出钱款,在磅秤上量了麦子。我有进步了,货币一分不差,麦子多了三两。
孙秀兰说:“二哥有经验了。”
对男孩敲诈作手脚的经验不能传播,只好埋在心底。
又对永强说:“熟能生巧,有人缘了。永强,你看啥呢?”
“挂面料理好了,等着你来,我看了看这本《红楼梦》,”永强说,“你看,旧社会也有‘经验’这词儿。”
我拿过《红楼梦》,果然有了这样一段:那刘姥姥带着板儿,先来见凤姐儿,说:“明日一早定要家去了。虽然住了两三天,日子却不多,把古往今来没见过的,没吃过的,没听见的都经验过了。”
第三天,我乘胜追击,变本加厉,聚少成多,一两半两不在话下,随机应变,万无一失。我还在箱子上写上“长寿面是龙须面,不少吃能多吃”,具有广告性质,八十籽儿挂面迅速告罄,大获成功。
这是铺垫基础,有了贪污的机遇。卖挂面的代价是换来的麦子和收入的人民币。80籽儿换9斤麦子或者是48元人民币,我多称了麦子的数量,置换了人民币的收入,金钱装进了自己的腰包。人不知,鬼不觉,谁也不知道。
“四清”是开展的一次清政治、清经济、清思想、清组织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运动,我走上了“经济不清”的道路。包公在世,揪不住尾巴,他只能皱着眉头搓双手。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我被扭上批斗大会,胸前挂了一个牌子,写上了“贪污犯吴永文”,名字上打了红叉。老老实实低头猫腰,乡亲们跟着三楞子呼口号:“打倒吴永文!”
我哆哆嗦嗦,便极力辩解:“我一分钱也没有贪污呀!”
男女老少上来很多人,众怒难犯,指着我说:“你多称了麦子一两!”“你多称了麦子二两!”“你多称了麦子三两!”
我抱着脑袋:“啊?啊?啊——”
秀丽捅了捅我:“你咋啦?”
我受了触动,醒了,只好苦笑,说:“我梦见狼来了,吓了一跳。”
秀丽说:“你还不如东郭先生呢。”
“我怎么是东郭先生?”
秀丽说:“那是三年级的课本,东郭先生赶着跛脚驴,袋子装着图书,清早赶路迷了道,望见扬起的尘埃非常害怕。狼突然来到,他说:‘我一定要救你活命的。即使有祸,本来也不打算回避的。’他拿出图书,空出袋子慢慢地将狼装入口袋里。”
我说:“我不是东郭先生,是西郭先生。”
秀丽不理解,问:“西郭先生怎么办啊?”
我说:“你文化浅,从来还没有学过。西郭先生么,不是别人,是东郭先生的兄弟,占便宜,不吃亏。”
秀丽又问:“有什么故事啊?”
哪有西郭先生?课本里,倒是有“南郭先生”,有了滥竽充数的成语。
秀丽既然问了,男人的架子放不下,我是家长,糊弄就要糊弄到底。临时编不出来,但说话要有底气,瞪了她一眼,说:“睡觉睡觉,你别捅咕了,我继续打呼噜。”
修了做买卖的这条路,我赚了几十块钱,好比是在河边走,湿了鞋。心里总扑腾,在集体事业上投机取巧,获得私利,万一乡亲们都知道了关节,说不定吐口吐沫,也能把我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