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多米诺骨牌
分别时,曹巧玲却说:“很感谢你呀!以后有时间常来坐坐。”
我只有点头:“不成问题,不成问题,你知我知,神仙也不知道,说不定还睡大觉呢。”
回到家里,已经是午后两点了。
秀丽问:“你咋回来晚了?”
我只有搪塞,说了假话:“遇上了曾经到海南岛育种的伙伴,十几年不见面了,在小饭馆坐了坐。”
秀丽相信了。
我与曹巧玲发泄了本能的行为,清醒以后,心里忐忑不安。我有点儿后悔了,怎么稀里糊涂喝了酒就办了那种傻事?
乱七八糟算鸡毛蒜皮,正经事是给海狸獭喂饲料。饲料是鱼骨粉,我出了屋,用小簸箕盛饲料,往食槽里添着。
两个多月了,生了36个小海狸獭,本钱我花了1000元,其中借了贾天明的500元。36只海狸獭一只40元,能够获得1240元。扣除费用,起码能挣800元。
这时,吴天明来了。问:“永文,生了多少海狸獭了?”
我说:“有36只了。”
吴天明说:“按照协议,海狸獭出生60天就可以交售。达到标准的能有多少只?”
我说:“有21只差不多。”
吴天明说:“你是最后一户。我询问了几十家,数量达到了1000多只,应该去交售了。”
“怎么运输呢?”我问。
“我与运输经营站联系了,订了一辆大卡车,后天就动身。”吴天明说。
我又问:“让谁去啊?”
“有我也有你,”吴天明说,“红卫上班了,还得用三个人操持。贾子龙养殖了18对儿,生了80多只,本想让他跑一趟。子龙的身板儿不好,所以特意让三立跑一趟。”
三立是贾子龙的儿子,日月沧桑,经过捶打磨练,趋于成熟。如今待人处事,是个好小伙子了。我说:“中。我们爷仨是三结合,老中青了。”
吴天明说:“我五十多岁了,你四十多岁了,三立不过是二十多岁,确实是老中青。”
海狸獭被装车后,我们出发了。
傍晚,大卡车进入长春市。司机不是上次负责运输的小周,姓崔,叫崔光海。比较年轻,我们称呼叫小崔。
我们住宿的旅馆,地点不差,改了名字,原来叫“工农兵旅社”,改为“鑫福大豪宫”。旅馆搞营业有办法,旅客有想法,“豪宫”总比“旅社”
大方大气,容易招徕旅客。
长春是大城市,一条街的餐馆,不在少数。我们是老百姓,讲究便宜实惠,进过几家,退出来了,不敢稳坐。因为名菜里有“霸王别姬”,有“阳关三叠”,有“大千干烧甲鱼”,有“荷花什锦炖”。这些都没有见过,也没吃过。美酒有“贵州茅台”,有“五粮液”,有“人头马”,有“威士忌”,同样听说过,没有尝过。问了问价钱,吐了吐舌头——吃一顿也得七八百,大致等于全家一年的生活呢。
确实,钱与身份相关。赶集的时候花了多少钱,我伸出两个指头,指的是两块或二十,身份低微,自有分寸。比如,村中办事花了多少钱,贾广才伸出两个指头,指的是二十或二百;乡长伸出两个指头,指的是二百或两千;经费花了多少钱,县委书记刘宗忠伸出两个指头,大概是两千或两万了。
走在大街上,我看到了一个招牌,名字叫“新海龙火锅”。我说:“火锅是涮羊肉,我们瞧瞧。”
吴天明说:“几年前我到过内蒙古,我也涮过,觉得羊肉味道不错。”
小崔说:“这家我前几天来过,涮的不是羊肉,你们知道海龙是什么吗?”
“知道,知道,”三立说,“海龙那是中药,我给妈妈到中医院抓过,治血通气,像大面条鱼,嘴是长管状形状,全身细长细长的。”
小崔笑了,说:“你们全说错了。虽然叫新海龙,那是为了吸引顾客,你们猜不到,涮的不是海龙,却是海狸獭。”
“海狸獭?”我们三个人惊讶了。
我问:“是不是咱们拉来的这样的海狸獭?”
小崔说:“是啊。无论蒸、煮、煎、烤、炒、炸,海狸獭肉均具有特殊的香气,是一种高蛋白、低脂肪、低胆固醇的肉类食品。”
吴天明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咱们进去看看。”
里面热气腾腾,顾客络绎不绝。桌子中间挖空了,上面是陶锅,不用炭火,以煤气罐燃烧。我们问了问价格,一盘肉片是二十元,另有锅底五元,佐料有麻酱、韭菜花、糖蒜。
假如一人一盘,总计花钱不到一百元。吴天明说:“坐下来,坐下来,消费消费。”
有了这句话,毫无疑问,涮完了海狸獭,当然由吴天明算账买单。
席上不能缺酒,买了一瓶白酒“百老泉”,花了六块五。
我们围在方桌上,用筷子夹起海狸獭肉片,放到沸水中煮一下,捞出后一尝,尝到了鲜美的味道,饱餐一顿,乐在其中。
我说:“海狸獭的皮毛能挣钱,想不到肉也定购,长春壮丽养殖总公司是大老板,我们涮的海狸獭,四盘的肉还不如一只的肉。”
吴天明说:“我们不过是小打小闹,人家是大张旗鼓。蝌蚪能变成蛤蟆,不是一天两天的买卖。”
三立说:“养海狸獭比种地强多了,拉来我家的80只,能收入3200元呢。
去年,我家的粮食才四千多斤,市场上的价钱不过值1600元。”
小崔也说:“我是运输经营站的临时工,农村的生活越来越富裕了,我还想跳槽呢。”
白酒红人面,心里欢愉,交货拿钱,还有吃有喝,尽情畅饮,兴致高涨。
小崔是司机不喝酒,大亮爱喝啤酒,白酒只有吴天明和我平分。我喝得歪歪斜斜,大亮搀扶着我,电视没有看,躺在床上呕吐了几口,就睡着了。
第二天清早,我们到了壮丽养殖总公司。大门紧闭,上面交叉贴了封条。
一个写着“一九九八年七月二十一日”,一个写着“长春市东城区人民法院封”。
一般人都知道,封条的含义是表示封闭、封存或没收,以防私自开启和动用。
我们来交售海狸獭,首先找到当事人。壮丽养殖总公司被封,出现了意外。我问吴天明:“五叔,欠债有主,总经理是谁呀?”
吴天明说:“总经理叫岳其仁,四十多岁,长相还是秃顶。这名字在协议上签字了。”
三立说:“五爷你打个电话呀!是不是不知道他的电话号码?”
“他有手机,昨天晚上打不通,总占线。”吴天明说。
小崔说:“既然是东城区人民法院封的,应该到那里弄个究竟。”
吴天明点了点头,说:“小崔说得对,咱们向交警打听打听,东城区人民法院在什么位置。”
三立跑到交通岗亭,回来指着方向说:“不远,就是那高楼百货商厦的对面儿。”
我们心急火燎,赶到人民法院。站岗的门卫听了我们的来意,说上访不能一窝蜂,只允许进去两个人。
吴天明说:“永文,你和我去吧。三立和小崔在这里等候着。”
一位执行庭的副庭长接待了我和吴天明。
副庭长态度和蔼,请我们坐下,还倒了两杯水。奇怪的是水杯不是瓷的,也不是玻璃的,而是纸的。
吴天明介绍了我们养殖海狸獭的过程。
副庭长说:“岳其仁的问题,我们立案了。你们两次购进230对儿,交付了43,000元,比较起来,款额不算大。”
我问了一句:“四万多元还不算大?”
副庭长说:“我们接待的不仅有你们平原省,还有河南省、山东省、内蒙古自治区的上访申诉,涉及到要求不同的养殖户,总计付出了100多万元呢。追寻踪迹,没有找到岳其仁。”
吴天明问:“他不能死了啊?”
副庭长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岳其仁消失了,这是诈骗。公安局正在通缉,至今没有结果。”
吴天明说:“我们来交售,拉来了1266只海狸獭,价值50,640元,找不到岳其仁,怎么解决呀?”
副庭长说:“这不是公检法解决的,你们可以提交民事诉状,依据事实和法律,向人民法院提起诉讼。”
吴天明:“诉状怎么写啊?”
副庭长说:“诉状有格式,有原告和被告,注明姓名、性别、出生年月、民族、工作单位、职业、住址、联系方式。请求事项写明向法院起诉所要达到的目的、事实和理由,写明起诉或提出主张的事实依据和法律依据,包括证据情况和证人姓名及联系地址。”
这是个麻烦事,诉状谁也没有写过,便问:“庭长同志,有写诉状的地方吗?”
副庭长说:“附近有一家律师事务所,你们可以委托。”
既然如此,前途渺茫,我们只有走这条路了。
我们来到律师事务所,办公室里有一个中年男律师,还有一个青年女律师。一个顾客正与男律师介绍情况,好像是离婚的事。女律师在电脑前两手敲击键盘打字。
吴天明捅捅我:“永文,你说吧。”
我算是有用之人,比三立成熟老练,况且小崔是外人。我向女律师说:
“请你给我们写诉状。”
女律师桌子上有专用诉状纸,问:“先说原告,你叫什么名字?”
我指着吴天明说,其实我与被告没有联系,真正的原告是我的五叔,叫吴天明。男,汉族……“出生年月?”
我对吴天明说:“五叔,还是你说吧。”
吴天明掏出身份证,说:“我有身份证,上面写着呢,是1929年8月29日。”
话说女律师写罢,说:“费用是40元。”
写诉状原来花钱啊!打官司告状收钱是旧社会的事,衙门朝南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解放以后,没有听说要上诉花钱,也许律师不是铁饭碗,不给工资,而是挣打官司人的钱。
海狸獭走了一趟,它们在笼子里颠颠簸簸,不知为什么主人按一只的价格付出了诉状的费用,作为额外的负担。最后,主人不能放生,我们这一千只的伙伴只能从哪里来,再回哪里去。
满头雾水回到家乡,吴天明斟酌一番,做出决定。他召集了养殖户,说:
“交售海狸獭出现了问题,我与长春养殖总公司签订了协议,岳其仁代表甲方,我是乙方。大伙儿养殖了海狸獭,我是甲方,你们是乙方,姓岳的潜逃了,我没有潜逃。因此,把海狸獭交售给我,只有我收购了,仍然是每只40元。
养殖户继续养殖,等待新的销路。”
贾贵福说:“收购的话,你有这么多钱么?”
吴天明说:“我对不起大伙儿了,总共需要四万多元,我手里只有一千多元。怎么办呢?家里砸锅卖铁,我也按协议办。谁家来交售,我有钱就给钱,没有现有的钱,就打欠条。欠条是饥荒,在三年内也要还请。假如明天死了,父债子还,让国庆负责。”
人们鸦雀无声。吴天明竟然说到“死”,太不吉利了。
贾子龙说:“负担太重了。出现了麻烦,大家要同舟共济,同呼吸,共命运。我提议是不是每只海狸獭收入30元,也不赔钱,大伙儿同意不同意?”
大多数养殖户说:“同意。”
吴天明摇摇头:“我不同意。说话算数,我不能让大伙儿吃亏。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想法。战争年代,有的牺牲了,有的逃跑了。我还不至于牺牲,能够奋斗奋斗。如果少给群众的钱,就是逃跑,不像共产党员。”
有的人叹气,有的人摇头,惋惜吴天明倒霉了,值得同情。
同情不同情不涉及到利益,吴天明的境界令人钦佩。多亏我没有加入共产党,万一被批准了,我该怎么办?
会散了,我回到家里,向秀丽汇报了。秀丽说:“五叔值钱,是当扛活的命,不如朝阳灵活。”
我说:“他给大伙儿打了欠条,我等到最后。不过,我还借了他500块钱,到了他火烧眉头的时候,应该快去还账,泼上一瓢水。”
“应该,应该。你就找窟窿捣洞,想办法吧。”
家底有200多块钱,秀丽的意思是让我跑东跑西,找找借借。我说:“人心换人心,八两换半斤,过日子都有马失前蹄的时候。”
傍晌,我到吴天明家,来还账。吴天明和五婶正在吃饭,饭是窝窝头,菜是白菜汤。
我说:“五叔的生活是艰苦朴素,吃糠咽菜啊!”
五婶说:“我本想打两个鸡蛋,你五叔不让,说两个鸡蛋能卖钱。”
唉,真是立竿见影。吴天明肩上的饥荒把腰压弯了,省吃俭用,不像贾广坤那样,借了钱却去打牌九赌钱。
我说:“我来还账,你数数。”
“放下吧,不用数。”吴天明说,“多一张,少一张,你心里有数。”
养殖海狸獭,等于是多米诺骨牌的游戏,将骨牌按一定间距的尺寸分行排成一片。推倒第一张骨牌,其余发生连锁反应依次倒下。我担心询问:“你收购了这么多海狸獭,怎么处理呢?”
吴天明只说了两个字:等待。
唉,贾天明是苦命人,总是吃苦在先,从来还没有享受在后。当了党支部书记,没有得到一分钱好处;挖海河当了民工连长,也没当成模范;第二次当了党支部书记,明升暗降了;当了养殖公司经理,本钱赔光了;操持海狸獭的事业,笼罩的不是幸运,而是受骗。
贾广才是村党支部书记,还兼任村主任,可以称为一元化领导。他觉得,党员是先锋队的成员,吴天明是老书记,遇到了挫折,党支部不能袖手旁观,应该发挥应有的辅助作用。
发挥什么辅助作用,对我来说,也许是党的秘密。我无意侦探,也总算略知大意了。
贾广才召集了党员生活会,他说:“天明五叔是老党员,养殖海狸獭遇到了挫折,我们应当分担。怎么分担?我有个想法。比如,天明五叔有三百斤的东西,根据每人的条件,你挑十斤,他挑二十斤,剩下一百多斤,五叔就担起来了。东西就是海狸獭,他养殖了2000多只,无力从心。我首先带头,购买海狸獭二十只,抽回欠条。”
吴天明笑了笑,说:“我感谢组织,这是组织的关心。不过,我不同意采取这种办法。勤劳致富,有各种门路,何必都来购买海狸獭?我是老党员,拉上更多的党员来顶缸,我给养猪户的欠条由党员偿还,议论起来怎么看?
是瞧不起群众啊!”
贾广才说:“党员么,齐心协力,同心同德,有什么不妥呢?”
人要讲面子,尤其与吴天明面对面,党员们纷纷表态。
“我购买三个。”
“我购买八个。”
“给我六个。”
“我不超过广才,养殖十八个。”
……贾广才说:“五叔,少数服从多数,组织决定了。党员们不无动于衷,替你还一些饥荒,少了欠条。”
吴天明说:“广才呀,我要向你学习了。”
“学习啥?”贾广才问。
吴天明严肃地说:“我是学习你在前几年,当初你写大字报的时候,曾经说过,我跟党走,不跟你们几个人走。我也是这个态度。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能牵连组织。”
孙老茂摇摇头:“我也弄不清听谁的。”
吴小润说:“赞成天明叔的高姿态,欠债还钱!”
吴天明沉默片刻,叹了口气说:“只有一个办法,谁手里有钱,可以借给我,多多少少,尽快补偿养殖户的损失。”
这个主意不赖,贾广才说:“依这个办法吧。我借给五叔500元。”
吴小润说:“我当二百五。”
孙老茂说:“我没有家庭负担,出300。”
……姜是老的辣,吴天明考虑到人情世故,照顾到方方面面,一锤定音。最后的结论,毕竟村党支部是堡垒,众志成城,助吴天明一臂之力,拉出苦海。
乡里乡亲,连筋连骨啊!
吴天明拱手作揖:“拉上了我一把,谢谢大伙儿了……”
37.锦旗
海狸獭的销路在哪里?贾天明的等待不知等到哪年哪月,俗语说驴年马月,只有马年,没有驴年,令人茫然。
我的几十只海狸獭有打算,皮毛做个皮袄,肉涮着吃,千万不能浪费。
天上虽然不掉馅饼,也不能掉陨石啊!怎么掉下了一块陨石,不偏不倚都砸在吴天明的头上?
日月经天,江河行地,蹉跎时光终于看到了曙光。
一天上午,一辆轿车和一辆卡车开到了养殖公司,直接找到了贾天明。
轿车里走出来的是县外销贸易服务局宋副局长。
宋副局长开门见山,对贾天明说:“老吴,我们的来意是收购海狸獭,同时,也是为了解决你面临的处境。”
吴天明丈二摸不着头脑,问:“怎么回事?”
宋副局长说:“我们外贸局的职责,就是收购有价值的养殖种类,海狸獭的皮毛可以出口,肉类还可以经营。”
天开云散,吴天明大喜过望,说:“谢谢,谢谢,我看到光明了。”
“每只海狸獭价钱是多少?”
“按照和长春壮丽养殖总公司的所签订的协议,交售的每只海狸獭出生60天,是40元,”
宋副局长说:“我们不能养殖,每只海狸獭的价格按标准分量,达到每只5公斤才能收购,根据轻重来决定,一公斤按8元的价格收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