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子虎捏灭了烟,还说:“永文,抗日战争时期,国共合作,你千万别当汪精卫啊?”
“日本投降的时候,我刚出生,怎么能当汪精卫?”
贾子虎说:“古语里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要小心啊!”
我明白了,贾子虎出于善意,尽管我是日本鬼子的私生子,应该少与日本加强联系。所谓民族精神,就是要保持中国人的尊严。他的这种观念,我并不赞同。
我说:“大哥守旧了。中日友好,前几天电视上,我们的总理还与日本的首相座谈呢。”
贾子虎说:“那不是座谈,是谈判。毛主席还参加了重庆谈判呢,最后还是把蒋光头打跑了。日本鬼子本性不改,报纸上说日本的靖国神社,供奉了战犯灵位,引起了一切爱好和平人民的不满与愤慨。”
我说:“给了我赔偿,那是应该的。”
贾子虎说:“古来有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鬼子糟蹋了大婶,你也应该有奸母之仇不共戴天的气节,不能屈服。”
我说:“仇人相见,分外眼明,我不吃亏就行了。”
贾子虎说:“认贼作父总不是好话,纠缠不清,在无形中就吃亏了。”
我说:“我不是认贼作父,在兵荒马乱的年月,前因后果,嘿嘿,弄成了‘访日有父’,我无可奈何。”
贾子虎扛起锄头,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来的终归要来的,该受的苦也终归是要受的,要看你的命运了。”
前言后语,我的想法他明白,他的想法我也明白。庄稼人说话,嗓子粗,心里话能迸出来。会当官的人嗓子细,真真假假,都是嗓子上头的舌头运转。
唉,我是私生子,瞒了几十年,终于露出了真面目。
有一位干部林林总总存了一麻袋证书,从国家到省、市、县,荣获了许多“优秀”、“模范”、“公仆”的称号,他从澳大利亚考察回来,刚下飞机就被公安机关逮捕了。这位贪官隐藏得太深,竟然蒙蔽了成千上万的眼睛。
贾子虎是这态度,年轻人却不一样。下面是大亮和三立的对话,记录下来,引人深思。
三立说:“大亮,你了不起啊!”
大亮说:“我们开出租的都是开桑塔纳,我有什么了不起?”
“你有好奶奶,我没有好奶奶。”
“我姐还没有出生,我奶奶就去世了。如今你的奶奶还活着呢,你却认为死了的好,活着的不好?”
三立说:“你误解了。”
大亮问:“有什么误解?”
三立说:“我的意思是你奶奶被皇军关照了,我奶奶却没有得到关照。
你爸爸能出国,我爸爸为什么没有出国?”
大亮知道我到日本参加了追悼会,是私生子。他只好说:“战争时期,我奶奶有了机遇,你奶奶没有机遇,所以你的爸爸很土,不能出国,见不了世面。”
三立说:“侵略者学习改造,成为国际友人。加强联系,大有好处。唱歌的明星韦唯嫁给了瑞典的钢琴家,生了三个儿子。若不嫁给外国人,她就违反计划生育了。”
大亮说:“《知音》刊物上说,韦唯早就离婚了。”
三立说:“为什么呢?我终于知道了,因为他的男人是瑞典人,不是亚洲人。她唱过《亚洲雄风》的歌,把道理说了。我们的亚洲,山是高昂的头,河像热血流,树都根连根,云也手握手。”
大亮说:“我的爷爷虽然是日本人,也吃亏了。”
三立问:“你吃了什么亏?”
大亮说:“我的大伯和三叔都有一米七,我的老爸才大约一米六,遗传到我,身高刚刚一米六二。”
三立却说:“身矮不算毛病,我看过杂志,鲁迅的身高是应该是1.58米,雷锋的身高只有1.54米,你比他们还高呢。”
大亮搥了三立胸脯一拳:“你和红卫都结婚了,我还没有对象,你却幸灾乐祸,让我与着名人物相比,讨打!”
三立呵呵地笑了:“你打了我一拳头,我仍然羡慕你。你有好奶奶,我终究没有好奶奶。”
中老人大同小异,年轻人截然相反,这些都不是问题。我有了7万多款项,高于种了十年土地的收获,效益非凡。
挠头的事,在于秀丽。
尽管岁数大了,仍有正常的生活,我和秀丽每隔数日夜晚仍然有性交。
集日上有人撒了很多广告,大都是性药,现身说法,露骨粗俗。我不屑一顾,仍虎虎生威,力量无穷。
秀丽知道了我是私生子,夜里对于夫妻的交往,竟然魂飞魄散,战战兢兢,毫无兴趣。
我问:“你咋回事?”
秀丽说:“我也不知道。”
“是不是更年期?”
“也许吧。”
过了两个月,我带秀丽到医院诊断,医院的大夫说:“这是心理疾病,产生了性厌恶。”
我问:“性厌恶?怎么得了这种病?”
大夫说:“由于精神上的紧张、干扰,在情感上和行为上,发生了偏离社会生活规范轨道的现象。偏离社会生活规范程度越厉害,心理疾病也就愈严重。”
我终于明白了。
我对秀丽说:“这种病我有了偏方,不用治疗了。”
秀丽问:“你有啥偏方?”
“回家再说。”我说。
回到了家里,我揭了谜底。我说:“秀丽,我是吴永文,不是日本鬼子啊!过了二十多年了,你感觉上当了。”
“我上了什么当?”
“就是将我当成了日本鬼子,说的是八格牙路。”
秀丽笑了:“那我是大大的良民了。”
“我的偏方是唱一支歌。”
“啥歌?”
“不是《东方红》,也不是《歌颂祖国》,而是《纤夫的爱》。”
“我听过。”
我说:“借来了录音机,你听听——”
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
我俩的情我俩的爱,你一步一叩首啊,没有别的乞求,只盼拉着我,妹妹的手哇,跟你并肩走,噢噢噢噢噢,你汗水洒一路啊,泪水在我心里流,只盼日头它,落西山沟哇让你亲个够……秀丽说:“这是年轻人唱的歌,你唱起来,有人听到了,岂不是神经病么?”
我说:“这是偏方,能治你的病。”
秀丽眨眨眼,摇着头叹了一声:“唉,瞎折腾啊!”
歌声能够使心境波澜起伏,天安门前升起国旗,也不能无声无息,总是“哆咪嗦嗦啦嗦,咪哆嗦嗦嗦咪哆”的国歌韵律。我又想到了京剧《沙家浜》
中郭建光的唱段,随意唱起来——沙奶奶——你待同志亲如一家,精心调理真不差。
缝补浆洗不停手,一日三餐有鱼虾。
结婚前,秀丽在本村也曾经参与宣传队,扮演过沙奶奶,她受了感染,也唱起沙奶奶的腔调——要你们一日三餐九碗饭,一觉睡到日西斜,直养得腰圆膀又扎,一个个像座黑铁塔,到那时,身强力壮跨战马——过了几天,秀丽拎着塑料袋,说:“你总唱一日三餐有鱼虾,从耳朵里灌进去了,我也从代销点买来一条鲤鱼。”
我说:“好哇!富贵有鱼,有鱼富贵。”
秀丽说:“贵福二叔家的对联写错了,不是鲤鱼的鱼,是剩余的余。”
我说:“咳!两种写法,‘富贵有余’并没有写错。我还能希望叫‘富柜有余’,柜子的柜,不是穷柜,是富柜。”
说什么“穷柜”、“富柜”无用。到了晚上,立竿见影,秀丽的心理疾病治好了。她说:“赵本山的小品里说缺乏交流。近几天,你的话多了,我愿意——你来一回。”
其中的含义我明白,“来一回”不是走路,“回”字大口套小口,繁体字的“回”写成“囬”,更相似。下面就是省略号了……第二天,我的感想对天佑九叔聊了聊。
吴天佑说:“你到日本走了一趟,乡亲们有各式各样的议论,不必大惊小怪,一切很正常。”
我说:“怎么都是正常?”
“存在就是合理,蜗牛背上的壳不是负担,刺猬身上的刺也是保护。怎么议论无所谓。”
蔡翠兰也说:“确实不用顾虑,我和你九叔离了婚,正常,又复了婚,也正常。”
我说:“中老人与青少年有代沟,不一致。”
吴天佑说:“对头了。理论上说,子女在社会上,背弃父母的观点,有了新的见解,思想观念和行为习惯有了差异。从生活中观察,下雨了,大人们的脚躲着水,孩子们的脚却爱踩水,谁也改变不了。”
吴天佑见解高明,我请教的是秀丽的变化,说:“难以理解的秀丽的心理状态,为什么唱了歌曲能治疗心理疾病呢?”
吴天佑说:“文化有艺术,生活也有艺术。潜移默化,就是习惯受到某些因素的影响,无形之中发生了变化。”
正常的反义词是反常,我又想到了另一个现象,说:“孙交旺把电灯泡砸碎了,塞进嘴里当零食嚼着吃,嘎嘣,嘎嘣地响,不由让人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很反常啊!”
吴天佑说:“咳,本人正常,谁效仿就反常了。”
蔡翠兰也说:“别说正反,手心手背都是肉,心眼好就行。”
吴天佑和蔡翠兰,年龄比我大,辈分比我高,风雨比我多,体验比我深。
我终于领悟到:以人为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我离坟墓,一天天接近,三十年不过是一万多个日夜而已。
46.买来的帽子
小品里说,有了钱,喝豆浆吃油条,想蘸白糖蘸白糖,想蘸红糖蘸红糖,豆浆买两碗,喝一碗倒一碗;有了钱,吃包子喝白粥,想蘸醋就蘸醋,想蘸酱油蘸酱油,包子买两个,吃一个扔一个;有了钱,离不开烟酒,想喝红酒喝红酒,想喝白酒喝白酒,抽香烟点两根,抽一根,烧一根!
我从来缺钱,眼前有了钱,还能花不了?!不能忘了海狸獭的生存需要饮食,还得去赵家坨买饲料。
我忘不了曹巧玲,一生中曾经与她有过那一次难以启齿的行径。转眼间过去了五年,这件事仍然不时浮现在脑海里。钱多了不能小气,应该大方。
男女交往,礼尚往来,不妨赞助她二百块钱。我有了意思,她见钱眼开,既是补偿,也是我的心意。我心甘情愿,她必然深受感动。
我搬起了自行车,对秀丽说:“缺饲料了,我跑一趟。”
秀丽说:“从代销点买袋味精,省得我费事。”
恰巧,我在路上看到了曹巧玲。她正在地里薅苗,我按了按车铃,下了自行车,停在了地头。
曹巧玲站起身来,向我走来。她并不惊喜,微笑着说:“哦,是永文呀,你有事么?”
我问:“没事没事,你近来的生活咋样?”
曹巧玲说:“你还不知道,孩子考上了中专,我改嫁给赵占昆了。”
“赵占昆是谁?”
“本村的,不巧原来的媳妇触电死了,还抛下了一个孩子。”
如此说来,曹巧玲不守寡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二百元钱,递上去:“我有钱了,给你二百。”
曹巧玲摇头:“太少了,我不要。”
“你怎么嫌少了,又不要?”
“为啥嫌少,你心里明白。平白无故,我不能白要。”
难道她忘了那种事?我说,我们上学的时候,曾经学过“世上决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那一年,我和你——曹巧玲脸红了,矢口否认:“根本没有那种事!到死也不能承认啊!”
天知地知,她知我知,周围并无外人,她为何否认呢?
我刚要开口,曹巧玲说:“你走吧,我还得去薅地呢。”说罢,转身走了。
负担重竟拒绝二百块钱!说不清她到底是遗憾还是缺心眼儿。曹巧玲太微妙了,舍身为人,还说嫌钱少?
都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曹巧玲对二百块钱却不感兴趣,嫁给了什么昆,把我抛在了九天之外。
我买饲料的时候,向饲料点老板问:“听说曹巧玲嫁给了赵占昆,赵占昆咋样?”
老板说:“女大三,抱金砖,占秋家的比占昆大三岁。看上去占秋家的模样很年轻,占昆却不修边幅,胡子拉碴。”
占秋家的无疑是曹巧玲,她的丈夫叫赵占秋。我又问:“家庭条件咋样?”
“比较困难。占秋家的孩子上中专,占昆的孩子上初中,占秋家的改嫁半年,又生了一个孩子,负担重啊!”
改嫁半年就生了孩子?是不是我的种?太可怕了。
一个老太太抱着孩子走来,老板说:“这是占昆的母亲,孩子是占昆新得的儿子。”
我看了看孩子,模样与我相似,天打雷轰,恨不得钻进地缝儿里。走为上策,我灰溜溜地离开了。
几天之后,村西的蚰蜒河的架桥开始施工了。
我想到了村里流传的故事。
若干年前,搓绳寨的穷人吴尔兴看到蚰蜒河的板桥出了窟窿,就用斧子砍了几个木棍加以修补,为行路人提供方便。财主贾祥裕拎着鸟笼遛弯,在旁边观看。这时,有一个秀才进京赶考,从这里路过,对吴尔兴拱手说:“贵地你能修理桥梁,方便行路,功绩大焉,名载史册也。”吴尔兴谦虚地说:
“您夸奖了,我动动手脚,不过是小菜一碟,不费力气。”贾祥裕见秀才不先向自己打招呼,倒与吴尔兴搭讪,心里不愉快,说:“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修桥的贱民是穷光蛋,没有什么功绩。”秀才说:“修桥补路乃是善举,焉能怪罪?”贾祥裕瞥了他一眼,吼道:“哼!此处是我的地面,你来经过,该留下买路钱。”面对贾祥裕的这种态度,秀才哑然,吟了两句诗:“修桥补路爽暇演,横行霸道犹骂奇。”我理解那意思是修桥和补路很豪爽,闲暇有了时间来进行演练。财主竟能耀武扬威,开口不逊,犹骂农夫是穷光蛋,太奇怪了。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秀才不吃眼前亏,掏出两个制钱,递给贾祥裕。
后来,秀才中举,恰好到独莫县当了知县。贾祥裕心惊胆颤,像抓了烫手的山芋。有人为他出了个馊主意,让他把两贯钱当做贺礼送上。贺信中说:“此乃还债也。两个制钱来自神仙手,三个月在本家生了崽儿,变成两贯也。”
知县哭笑不得,贾祥裕竟化险为夷。所谓“贯”是把方孔钱穿在绳子上,每一千个为一贯。
谁都知道,当官不打送礼的。
当初,秀才的两句诗太文雅,有书呆子气。修桥补路、横行霸道容易理解,所谓“爽暇演”、“犹骂奇”太文雅,老百姓听不明白,让人摸不着头脑。为了雅俗共赏,必然化雅为俗,顺蔓摸瓜,“爽暇演”变成了““双瞎眼”,“犹骂奇”变成了“有马骑”。
因此,把“修桥补路爽暇演,横行霸道犹骂奇”换了角度,改编为“修桥补路双瞎眼,横行霸道有马骑”,成为流传俗语,揭示了社会的现象。
谁改编的,难以考证。
原来的木桥是由木桩和木架组成的,年长日久,成了危桥。村委会向县交通局提出申请,给予支持。交通局认为由水利局负责,皮球踢给水利局。
村委会又向水利局提出申请,水利局说经费紧张,结论是两个字——暂缓。
暂缓了两年,桥塌了。
执政者发现问题才能解决问题,来了施工队,以钢筋水泥修筑坐墩、桥面,改善群众生活。
施工引起关注,河岸上有几个乡亲看热闹。我对贾广才说:“排忧解难,政府要花很多钱呀!”
贾广才扑哧一笑,摇了摇头:“二哥你说错了,不是上级领导,而是贾敬儒二叔。”
我问:“咋回事?”
“全县有很多事,忙不过来。贾敬儒见义勇为,捐献了十万块钱,修建桥梁,为乡亲们办实事。”
“哟,十万块钱不是小数啊!”我说,“这架桥修好了,取个名字,应该叫敬儒桥。”
“二哥说得好哇,”贾广才说,“我拍板定案,赞成你的建议。这个名字显示了敬儒叔的高尚风格,又有了纪念意义。”
我的建议得到采纳,心里很高兴。
遗憾的是,桥头刻的不是“敬儒桥”,而是“济民桥”。
这是谁的主意?我放屁不顶用,忍不住问贾广才:“广才,你说拍板定案,为啥又不采纳我的建议了?”
贾广才说,这是李镇长的意见。他认为,曾经有过“评法批儒”运动,桥叫“敬儒”容易有误解。他有文化,大学毕业,提议叫“济民桥”。
我说,百姓饿了才叫饥民呢。
李镇长说,济是经济的济,使社会繁荣,百姓安居。
当官压死人!济民是领导的职责,善于把别人的贡献当做政绩。桥不管叫什么名字,另有办法答谢善举,县政协送来了聘书,聘请贾敬儒担任政协委员。
这些与我无关,秀丽却面对现实。她说:“贾朝阳一家人农转非了,不包括父母,希跃婶孤零一人,很可怜。”
我问,怎么可怜了?
秀丽说,前晌,她让我帮忙到米面加工厂磨了玉米,天天吃渣子粥,甚至连大米都没有。
贾朝阳当了副县长,母亲沾不了光。上有老,下有小,大都养小不养老。
俗话说“六十花甲子”,过了60岁,不中用了。希跃婶70多岁了,贾朝阳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
曹巧玲不要二百块钱,贾敬儒献出十万元钱,我手里攥的钱也不能下崽儿啊!在搓绳寨里,谁都知道了我是私生子,千万别让乡亲们瞧不起呀!
想什么干什么,我找到了贾广才,询问:“全村里有多少60岁以上的乡亲?”
“大约有六七十人吧,二哥你问这干啥?”贾广才问。
我说:“我觉得他们可怜,出钱买60袋大米,派几辆手扶拖车拉到村委会,你广播一下,若有60岁以上老人的家庭,赞助一袋大米。”
贾广才望着我:“二哥不是开玩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