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一叠人民币放在桌上,说:“用钱说话,这是三千。巨丰牌特精米一袋48元,买60袋还剩余120元呢。几个车把式可以吃顿饭,犒劳犒劳。”
贾广才竖起拇指:“救助老人,发扬风格,了不起,了不起。”
贾广才打开扩音机,让吴永强、贾广顺、贾兆斌、孙涛开着手扶拖车到村委会,有大好事。同时,有60岁以上老人的家庭,一小时后到村委会领取一袋大米,要感谢吴永文的无私奉献,情真意切。
大喇叭的声音传播到家家户户,激动人心。
人心换人心,八两换半斤。歌里唱过:“以音符的绚烂,应和欢乐的悸动,以莺啼般婉转,奉上最明悦的歌颂。”
搓绳寨的车轮由我旋转,弥补了我的疮口。乡亲们异口同声,夸奖我是尊老爱幼的老雷锋。
几天后,村委会进行换届选举。
村民直接提名候选人并根据提名得票多少,按照差额选举的原则确定正式候选人。
我成为候选人,另一个人是贾子龙。
贾广才是选举领导组长,让我们俩分别讲演。
第一个是贾子龙发言,大致是“一是发展集体经济,增加集体积累,改变村容村貌,改善生活环境;二是增加村民收入,认真落实党和国家的政策;三是转变工作作风,让村民更加富裕……”
他说了二十多分钟。
第二个是我发言。磕磕巴巴,无所适从,只说了一句话:“大、大伙儿说、说啥我干啥,天能塌,也不怕!”
想不到,乡亲们竟然拥护我,选举中我获得了876票,贾子龙获得了539票。我被选为村主任。村主任的称呼在农村不适用,人们不习惯叫主任,一律叫村长。
我爷爷当过保长,我当了村长。有人说,我的祖坟上有当官的蒿子。
秀丽说:“人人心里明白,你是花钱买来的帽子。”
我说:“我不吃亏,当了村长不贪污,不受贿,每年有两千五百元的补助呢。干三年就能挣七千五,合算。”
秀丽说:“我担心,你能干好么?”
我说:“上套拉车,试试吧。”
贾子龙竞选失败了,他不甘心,上访到镇上。
他找到了马镇长,说:“吴永文拉拢腐蚀,用大米收买选票,这是贿选。
按政策规定,当选无效。”
马镇长说:“真有这种现象的话,我要调查研究。”
其实,镇委镇政府本打算贾子龙当选,结果选偏了。马镇长来到搓绳寨,调查吴永文贿选问题,并提出重新选举。
这个提议遭到了拒绝。拒绝的办法是大家都不参加选举大会。
马镇长讲究工作方法,逐户座谈。
贾朝阳的母亲马氏说:“你当镇长,也是我侄子。永文比朝阳强啊!他给了我一袋大米,儿子咋没有送来?你说是会选,我当然会选了。”
马镇长说:“贿不是开会的会,是贿赂的贿。用金钱、财物收买本村选民,不应该。”
马氏说:“怎么不应该?旧社会剥削穷人,新中国讲孝敬老人,永文听党的话,错在哪儿?回炉是在炉子里烘烤,闹不好就烤糊了。”
马氏没有文化,把“贿赂”又理解为“回炉”,马镇长说上三天三夜,也是对牛弹琴。
马镇长找到了贾贵福。
马镇长:“大叔,你是村支书广才的父亲,随便聊聊。”
贾贵福的看过报纸,态度更明确,他问:“你是镇长,儿子是村支书,来给我做工作,还是我给你做工作?”
“互相交流,互相交流。”马镇长说。
“我请教请教,村长是上级任命还是百姓选举?”
“当然是选举,不是任命。”
“你在我们村子里还没有选举权呢。我想选谁就选谁,还要保密。选举结束了,你要做什么引导啊?”
马镇长沉吟片刻,谈话的角度变了:“我想了解了解吴永文在群众中的威望,加深印象。”
贾贵福说:“威望就是为百姓谋幸福。吴永文如果没有捐献60袋大米,也选不上村长。贾敬儒修了济民桥,交通便利了。可惜他近80岁,老了。
若是年轻些,我们就投他的票。”
马镇长说:“党中央越来越民主,吴永文是好同志,镇委镇政府大力支持群众奔小康。”
因为我当了村长,公家花钱在我家里安了电话。号码是1110888。这是我选择的号码,后面的“888”,含义是“发发发”。
初次之外,还收到了闺女盼弟的汇款,寄来了500元,地址是海阳市凤栖县妇女联合会。
盼弟在安泰房产总公司当财务会计,难道工作有了调动,有了高就,安排到妇联会了?
肥猪长膘,越来越胖,这就是命!
47.出路
说变就变,一夜之间,天上落下了大雪。
文人描绘叫“鹅毛大雪”,我觉得不如叫“棉花大雪”。同样是白的,雪花融化,棉花适用。尽管唐代诗人白居易曾说“可怜今夜鹅毛雪,引得高情鹤氅人”,我却说“庆贺眼前棉花雪,引得麦田盖厚被”。鹅毛顶多是做掸子,有了棉花能织布,让麦田防冻。
我翻开《三国演义》,看到的情节是刘关张拜访诸葛亮,踏着雪路,遇到了诸葛亮的丈人黄承彦。黄某吟诗,朗诵起来是“仰面观太虚,疑是玉龙斗。纷纷鳞甲飞,顷刻遍宇宙”,刘备觉得极其高妙。我摇摇头,将大雪比喻成鳞甲,不靠谱儿。
我身为村长,不是摆设,应该为乡亲们干实事。干什么实事呢?一个人离不开生老病死,要建立一个“红白理事会”。红指喜事,白指丧事,婚丧嫁娶同心协力。是不是我兼任理事长?弹钢琴不能包揽,分开指头才好。
贾子龙竞选村长落选,还到镇里告状,我以德报怨,莫如由他担任红白理事会理事长。
我抽着烟,烟雾弥漫。秀丽坐在缝纫机前扎裤脚,说:“抽烟呛人。你不下地,剥剥花生,花生皮儿能生炉子呢。”
我说:“我考虑大事呢。村看村,户看户,群众看干部,我是搓绳寨的当家人了,操心啊!”
秀丽笑了:“赶鸭子上架,有啥本事……”
话音未落,一辆小轿车停在了门口。
客人走进屋子,像个老板,问询:“您是吴永文么?”
“是呀,你是谁?”我问。
客人说:“我们虽然不相识,你大概也知道,大哥叫岑尚勇,我叫岑尚岭。”
“哟,请坐,请坐。”我早知道了,岑尚岭就是安泰房产总公司的经理,也是盼弟的干爸,找到我头上,有什么事呢?便试探地询问:“你来的意思是——”
“你还不知道,盼弟得病住院了。”
秀丽问:“得了啥病?”
“是肝瘤,不动手术,有生命危险。”岑尚岭说,“她住在了海阳市人民医院,我特意前来,你们是不是同往看护?”
我和秀丽不用商量,当然前去。儿行千里母担忧,母爱很伟大,秀丽哭了。
我说:“走吧。别耽误了。”
一路上,默默无言。
进了医院,盼弟躺在病床上,面容消瘦。她看到了我和秀丽,眼里无声地流下了泪水。她说:“我头晕气短,喘不过气来。”
病情如何,不宜探底。无非是询问感觉和安稳情绪,怎么诊治是医生的职责。
医生说:“经过诊断透视,病人的肝上有一个小瘤,有恶性的症状,需要移植。换肝补肝,医院里没有肝供体。”
我问:“我们花多少钱?”
医生说:“医药费由她的父亲岑尚岭负责,问题是你们是否愿意当肝供体,捐献自己60%的肝脏。”
我眨眨眼,岑尚岭不过是盼弟的干爸,我才是盼弟的亲爸呢。不禁惊愕,便问:“是不是割我的肝补给盼弟?”
医生说:“是啊。”
“割了我的肝,我还能活吗?”我又问。
医生笑了,说:“肝脏移植曾有多例,肝可以再生,不影响你的身体健康。住院十几天就恢复了,不必担心。”
既然如此,我拍着胸脯,说:“没问题,手术吧。”
医生说:“你不用着急,手术不是小手术,必须慎重。您还要验血查肝,看肝脏是否适用。”
任何事情都有麻烦,按部就班,医生说了算。莫说我是平民百姓,一钱不值,即使是省长市长,在医生眼里,也是下属。看舌苔让你张嘴你就张嘴,要打针让你撅屁股你就撅屁股。
我被透视了,验血了,量血压了。
医生说:“你的肝不合格,血清胆红素增高,有酒精肝迹象。我给你开一副中药,饮服才好。”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我还得住院?我说:“我的肝不合格,盼弟的病怎么办?”
秀丽说:“还有我,也有心肝。”
我说:“你胆小,敢么?”
“胆小心细,如果盼弟的病能治好了,缺心缺肝缺肠子缺胃我都舍得。”
秀丽说。
医生说:“你们夫妻琴瑟和谐,化验吧。”
进行了各种医疗程序,秀丽体检完全合格。
雪里送炭,移植成功。病房里我是陪床,左边是秀丽,右边是盼弟。左顾右盼,输液瓶子一滴一滴地输进她们的静脉。
真是祸不单行,娘俩都是病人了。
秀丽没有朋友亲戚,来探望盼弟的人却不少,大都是干部。互相介绍,有县委组织部部长、副部长、县委宣传部副部长、精神文明办主任、县妇联主任、镇乡妇联主任、县共青团书记、县民政局局长、老郭、大冯、小张、小李……苹果、香蕉、橘子、葡萄接了一大堆,这是礼物。有的空手来,塞给我20元、50元,甚至100元。
我很欣慰、激动和感谢。盼弟交际广泛,朋友遍天下。难以接受的是,有的人称呼盼弟是“岑主任”,令人匪夷所思。
在医院的过道条椅上,我和岑尚岭交流了一番话。
我说:“有的人怎么称呼盼弟是岑主任呢?”
岑尚岭说:“她担任着县妇联副主任的职务,当然可以叫主任。”
我说:“我是问,她怎么姓岑?”
岑尚岭说:“老兄啊,你姓吴安排有困难,名字改成岑盼弟,说起来是我的闺女,才算有了背景。”
我说:“难道安排工作与姓氏有关系?”
岑尚岭说:“你是普通农民,我是安泰房产总公司的经理,身份有区别,办事不一样啊!”
岑尚岭说得有道理,为了盼弟的前途,确实颇有功力,想方设法,拔刀相助。相比之下,我感到惭愧。尽管我是日寇的私生子,还到过海南岛育种,为什么我安排不了大亮呢?对盼弟来说,幸亏我是生身父亲,秀丽是生身母亲,血缘相关,她换肝才有了供肝体。
半月后,盼弟和秀丽出院了。
我念念不忘谢岑尚岭的大力帮助,他竟能让盼弟当了县妇联副主任。按级别说,盼弟一个初中生连党员都不是竟变为副科级国家干部,脱颖而出,令人叹为观止。
经询问,盼弟对我公开了奥秘。
安泰房产总公司也有党组织,盼弟思想积极,要求进步,被吸收为中共党员。盼弟得寸进尺,对岑尚岭说:“我既然是您的干闺女,不想在总公司了,要当个行政机关公务员。”
岑尚岭说:“这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盼弟说:“前几天,县长的女儿来结账,也是初中毕业,技术学校给开了中专毕业证,才进了电视广播局。”
岑尚岭说:“人家的家长是县长,你的家长是农民,当然待遇不同。”
盼弟说:“假如你是我的家长呢?”
岑尚岭稍作沉吟,说:“也许办得到吧。”
盼弟看到了希望,想到了电视剧的情节,说:“光绪皇帝对慈禧太后还叫亲爸爸呢,你以后就是我的亲爸爸。”
盼弟说的不是瞎话,慈禧当了太上皇,在封建社会里,也相当于皇帝的父亲,才采用了这个称呼。
岑尚岭点头:“好,好,这是大好事,我尽力而为。墙上的广告有办证的,只需花100块钱,假身份证上可以叫岑盼弟。”
周树人的笔名是鲁迅,吴盼弟的别名是岑盼弟,模样没有变,出生年月也没有变。
有了假身份证,仅仅是第一步。还有第二步、第三步、第四步,好比登梯子,一步步才能爬上房子。
第二步,获得了永平师范的毕业证。
第三步,伪造档案。里面包括简历登记表,父亲是岑尚岭,母亲是张翠花,工作单位是独莫县文化馆。从何而来?有盼弟书写的,有岑尚岭签字的,有打字门市部制作的。
这些,违纪不犯法。比如,亩产550斤,呈报850斤;人均年收入800元,呈报1200元。假的就是假的,但不会受处分。
第四步更不容易,需要周密谋划,慎重周全,添枝加叶,滴水不漏。
岑尚岭说:“材料基本具备了,但迁移到偏远山区凤栖县才有把握防止泄露。因为那个县的组织部夏兆才是我的熟人,当着副部长呢。”
盼弟问:“他办得到么?”
岑尚岭说:“是否办得到,全靠一个字。”
盼弟问:“什么字?”
岑尚岭说:“钱。”
盼弟有些怀疑:“我的商品粮是花钱买的,难道参加工作也是用钱能买?”
岑尚岭说:“虽然不是公买公卖,但在于背后的运作。研究研究也是烟酒烟酒。抽的、喝的都是名牌。夏兆才抽的是中华烟,一盒50元,他的工资买得起吗?让他办妥这种事,我不能空口说白话,起码掏出5万试探试探。
不行的话,再加5万。”
盼弟太感谢岑尚岭了。
马到成功,夏兆才知其一,不知其二,认为岑盼弟无疑是岑尚岭的女儿,被调入凤栖县妇联。
据说,盼弟积极进步,工作能力强,扶摇直上。半年以后,盼弟在凤栖县妇女代表会议上,被选举为妇联副主任。
我问盼弟:“岑尚岭怎么下了这么大的功夫呢?”
盼弟没有说话,低下头,泪水默默流下来。她喃喃地说:“爸,你不用问了,心里应该明白。”
我明白什么了?莫不是岑尚岭与盼弟有染?
抛开这个问题,我从另一个角度问:“盼弟,你已经26岁了,怎么还没有对象呢?”
盼弟说:“老岑是大老虎,我是小狐狸,我体会到的是狐假虎威的效益。”
怎么说狐假虎威呢?课文里学过,意思是狐狸假借老虎的威风,比喻依仗别人吓唬别人。岑尚岭为什么花了很多钱,关照盼弟呢?
我说:“你与老岑是什么关系?”
盼弟说:“他想让我嫁给他外甥,我没有同意。”
“你为啥不同意?”
盼弟说:“我不是武则天,武则天原是唐太宗的才人,后来又当了唐高宗的皇后,不像话啊!”
哦,我好像知道,姓武的女人是第一个女皇帝,还有男宠,上至士大夫,下面有和尚。盼弟嘴里说得清白,岑尚岭却不是东西!说不定盼弟已经当上了“二奶”。我知道钻空子的手法,想当官亦可采用。盼弟的职务,按道理不符合干部任用的规律和规矩,假如有人举报,应该是出于妒忌——她必然得罪了很多人。
我告诫盼弟:“当上了副科级就不错了,千万不要再高攀。竞争中有了举报,就前功尽弃了。”
盼弟说:“我也理解了,我得了病以后,妈割肝救了我,才知道血缘不是买卖,不是交换,谁也代替不了。”
忠言逆耳利于行,良药苦口利于病,这是古来的格言,打假的棍子打不上盼弟的头上,我就念阿弥陀佛了。
48.病故与盗窃孤灯燃尽,贾敬儒去世了。
县政协送了花圈,外甥也送了花圈。县政协的花圈纸带上写着“悼念政协委员贾敬儒先生千古”,落款是“独莫县政治协商委员会”;外甥的花圈纸带上写着“舅父大人千古”,落款是“外甥赵庆刚”。
风俗习惯,乡亲们对去世称“老了”。男人们吊唁,弯腰悲痛高声:“哈哈——哈哈——”,女人则坐在棂前,抽泣悲号。家人孝子随时站、跪,从来不辞辛苦。
村里建立了红白理事会,贾子龙当上了理事长,身负重任,尽心尽力。
在贾子龙的潜意识上,似乎希望喜事多,丧事多,不愿意寥寥无几,被人冷落。因为我的提议推荐,对我自然尊重了,思想上也拉近了。
甄氏拿出了3万元,力争把丧事办得隆重。她请来了哀乐班子、吹奏唢呐;柏木棺材,做工精细;纸扎匠有了新花样,将托魂车马改为纸做的小轿车,还有纸做的电视机。
谁来守灵?
人死后,遗体在家中停放,家属守护,以尽孝道。连《红楼梦》中也曾写过,“宝玉、贾环、贾兰是小孙,年纪又小,都应守灵”。贾敬儒没有儿子,甄氏也不宜迎接吊孝的乡亲。贾从坤不过是打着招魂幡,代表是继子。
侄子贾从喜、贾从恩和贾从忠分不到遗产,不愿意守灵。
改革开放以后,农村出现了新生事物。丁家庄的丁殿隆独出心裁,办起了“白事培训团”,以营生为职业,在三里五村闻名。职业就是陪哭,需要花钱雇用。乡亲们来吊唁,陪哭者在礼仪中死的若是男人,哀嚎的是爸;死的若是女人,哀嚎的是妈。
钱不能使鬼推磨,却能买孝子当儿女。
丁殿隆是团长,带来了两男三女。角色各负其责,丁殿隆是司仪,看到了前来吊唁的宾客,他便高喊“谢——”,两男三女跪在遗体旁边,哭出声来。
悲声切切,令人感动。
贾敬儒当过蒋匪军的校官,也当过县里的政协委员,命好啊!从来没有经历生活的困窘。走过了人间到阴间,人生一世,曲折辉煌。终于哀乐萦绕,驾鹤西游。事实上,这些都是让活人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