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母亲不依不饶,步步紧逼,大有一不做二不休之势,紫薇气呼呼地望了母亲一眼,然后对众人慨然道:“乡亲们你们听着,我紫薇没去偷,也没去抢,更没做下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今日,我是明来明去跟着郑兴上山打柴去了!”
众人闻听不禁吃了一惊,顿时一片哗然,情态各异地小声议论起来。唐妈却气得浑身哆嗦,脸色蓦地变得乌青黑紫,又是跺脚,又是拍大腿,发疯似的暴跳起来:“哎呀呀,我的不知羞的小祖宗,丢人现眼,还有脸在村人面前说呀。我就猜着这野丫头没去干好事……”唐妈哭吼着闹成一团,众人一时都傻了眼看着她。经众人好半天的规劝,唐妈才消了气渐渐安定了下来。
山花本是爱说爱笑性格开朗的直筒子,此时却寡言少语,她从一进到唐家的那一刻起,就躲在后面把嘴封了,站在一边瞧着阵势。见唐妈闹腾了一阵停下来,忍不住上前开口道:“唐婶,你也是个明白人,紫薇跟郑兴这门亲事,是下过‘四色’订礼的。我是媒人,要退掉这门亲事,好歹也得路过我山花的手吧,唐婶你怎么能这样呢?”唐妈被问得一下瓷在那里,半晌才支吾道:“山花,你……你可千万别怪你唐婶,你唐婶不是不懂这理。你唐婶是想,想过几日再……再去找你……”话没说完,就低垂了头。
山花见唐妈自知理屈,退一步委婉道:“唐婶,我山花不会怪你的。我这媒人,当初你们两家请时,我就说好是中间充当个‘光净’角色的。这倒也省心,我也不爱管你们这些闲淡事。”
唐妈听得无言以对,而一直不多吭声的保顺见山花这么说,眼睛亮了一下,插进来圆场道:“山花,你这话可就不对了。人家唐婶咋哩,人家可是没说要退婚的,一桩婚事好好的你要管什么?”
山花转过脸来看着保顺,浅浅一笑道:“哟,保顺也指教起人了!告诉你保顺,别忘了你还是光棍一条,你可别得罪着我。得罪了我,我可日后不给你当媒人,打一辈子光棍去吧!”保顺忙赔笑道:“哈哈,你是我们光棍的大救星哩,我保顺哪敢得罪了你山花,打心里说,我要讨个老婆,还真是全指望着你呢!”众人听得哄笑起来,有人便调侃起光棍保顺来,说保顺屁股后面挂铃铛——穷得丁当响,是穷得不能再穷的一条光棍,丈母娘还没投胎,这辈子光棍想打得打,不想打也得打。任凭别人如何调侃,保顺都咧着一张大嘴一笑置之。说着说着,不知不觉就又有人把话头扯回到眼前的事上来:
“按理说,这门亲事是下过订礼的,紫薇纵然跟了郑兴上山打柴,这事也不为过呀!”
有人就接了茬:“这话没错,就是按咱孝河人家的规矩,也没触犯着什么天条。唐妈你也太那个了,怎么会闹成这样?”一听这话,唐妈气极,一拍大腿道:“你们怎么能说这种话呀?我们唐家是先生人家,出了这样的事,你们让我这个当娘的脸往哪儿搁?”众人见唐妈登时发起狂来,都一下怔住,吃惊地看着她,随即便小声议论起来。
二愣爹福满见众人又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不休,场面一时有些难堪,站出来喊叫着打圆场道:“嗨,大家什么都别说了。古人有云,亲者不责罪。紫薇也别怪罪你娘,你娘都是为你好才这样的。紫薇她娘也是,我要说你几句了,屁大个事,哪值得闹腾成这样?不说了,累了一天,你快睡你的觉去吧!时候不早了,客走主安,我看大家也该散去回家睡觉了!”
话刚说完,赵黑子就又跳了出来,瞅着二愣爹福满沉住气道:“好古叔,别啥时都当老好人。我问你句话,那次我在孝河湾断碑石碣底下寻到的那张招待孔大圣人用过的古老席片,还在家里藏着,你老到底收不收?”
此言一出,立时逗得屋里正欲散去的人们又“哄”地大笑起来,二愣爹福满直直地望着黑子半晌,有些哭笑不得,一时竟成了个大红脸。二愣却两眼瞪住黑子,骂道:“驴日的黑子,没事寻事挖苦我老子,身上骨头又痒痒了不是?”
黑子见二愣紧握拳头挤开人向自己走来,做了个鬼脸,穿过正在散去的人群逃之夭夭了。
2
唐老先生是众人散去后许久才踽踽而归的。
回来的唐老先生满脸脏污,身上的长袍和鞋袜上都挂着尘土,手中打着的灯笼也已油尽灯灭。他深一脚浅一脚踏进门来,满脸怒气望向唐妈大发雷霆道:“都是你惹出的祸事,就差没跑断腿了,哪能找着我的宝贝女儿?荒郊野外,每一处都找遍了,还能上哪儿去找?真要像今日庙外那位道长所言有大劫大难,女儿要有个三长两短,我……”
正收拾屋子的唐妈见唐老先生一身狼狈回来,一进门就朝她大动肝火,忙停下手中的活,立刻打断他道:“别信庙外那道长诳人的话,看把你吓的,哪会有什么大劫大难从天而降,女儿还不安然无恙在里屋躺着吗?”
唐老先生闻听一怔,下意识地朝里屋望去一眼,心中沉沉压着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看着脸色同样惨然很是沮丧的老伴,唐老先生这时还能再说什么呢?
听说女儿已回来在屋里躺着,又气又喜的唐老先生顾不得拍打身上的尘土,放下灯笼便急急地朝女儿房间走去。进门见女儿面容憔悴,神情沮丧,脸上淌着泪水,唐老先生心疼地看着女儿沉吟道:“平平安安回来就好,哭什么?别哭了,时候不早了,快睡吧……”见女儿一言不发,满腹委屈哽咽起来,便不再多说什么,叹了口气,折身从女儿房间出来。
夜已很深了。折腾了一天的唐老先生叹着气在旁边的一张椅上坐下默过一阵,很草率地洗了洗头脚,便上炕脱衣去睡,但在合上眼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翻来覆去,都难入梦乡。
唐老先生对仍在油灯下呆坐的唐妈道:“她娘,快睡吧,天都快亮了。”
唐妈没出声,依然呆坐着。
“女儿平平安安比什么都强,你还不睡,又在愁苦什么呢?”
“唉,别管我,你自己睡吧,我哪里睡得着。”唐妈长叹一声,说了这么一句。
“睡不着强忍着也要睡,不睡觉怎么行?好歹女儿已经回来了,你还在胡思乱想什么?”
“我想今日从神庙出来,那个道长的一番话……”
“别信他那一套,你这样岂不是庸人自扰,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吗?事情过去就过去了,有什么好想的?”
“哪里由得了人,我从听到那番话起,心中就一直感到惴惴不安。
“你这人怎么还是不听我劝说?快别想那事了!不常听人说,君子不求神,好人不问卦,那神神道道的事,向来都是糊弄人的。你不信,它就什么都没有;你要信,它就会乘虚而入,钻进你的五脏六腑,往死里折磨人。你脑子里索性什么也不去想,不就成了吗?”
“怎么会不去想,你哪里知道我的苦楚?有好些事都装在我心里出不来,在死死地纠缠着我、折磨着我;尤其是那道长的话,真是太恶毒了!”
“我说你是庸人自扰,是你自己心里放不下,不然那道长的话怎么会去纠缠你呢?”
“唉,那个道长说咱家百日之内必有大劫大难临头;今日才躲过去一天……”
“看看看,又来了!要我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女儿的婚事我猜得出来,你是怕女儿也走了你的路才那样的。可眼下,这事已闹得满城风雨,人口是风,人言可畏啊!村里人怎么说的都有,说郑兴放弃求取功名,是行孝之举,百事孝为先,不少村人都在造这种势。不管怎样,在这种时候,这事得先放放,正如那位道长所言,须得谨慎隐忍,不可妄动,你就别再往这事上铆劲了。”
“不,我在想,女儿今日发疯似的跟着郑兴上了山,深更半夜才回来,还真不是个好兆头,怕是真应了道长那番话呢。山上孤魂野鬼多,老爷子的坟头也在那一带山上。听人说,女人深夜不归,在山上待久了,那些孤魂野鬼就会勾你的魂,让你永世不得安宁。”
“看你都说些什么话呀,你也太能折磨你自己了!再说,老爷子下世后,我在那山上不也守过三年孝吗,可从来都没有听到过有什么孤魂野鬼的。”
“你是守孝的男人,鬼魂怎么会在你面前现身,再说它也不敢。女人就不同了,鬼魂知道女人没胆,脆弱,它就会往你身上扑,扑上谁的身谁就跑不了。想来想去,那个道长的话恶毒归恶毒,可还是不得不信。”
“你这人,怎么总这样疑神疑鬼往死里折磨自己?”
“这可由不得人。我在寻思,要不咱再去祈祷别的神灵,或者请个道行深的阴阳八卦先生来破解破解?”
“要去你自己去,我可不跟你再去瞎折腾了,那纯粹是背着鼓寻槌,作践自己哩!”
说了半天,唐妈还是坚持要请阴阳八卦先生来破邪免灾,唐老先生见很难说服老伴,便没了心思,长叹一声合上眼准备入睡。
到底怎么回事,那位道长又是怎么说的?事情还得从头说起。
按照头天夜里说定翌日要到城郊神庙进香的打算,早饭后,唐妈仔细打理好香火供品,丢下里屋尚在大睡的女儿便悄然出来,与唐老先生迫不及待地往十多里外的城郊神庙去了。
一进神庙,唐妈就十分虔诚地在神佛前跪下,她摆上供品烧香叩头,闭目合掌于胸前,口中低声祷告道:“神爷在上,庶民张氏今日特来求问女儿的婚姻。我女儿名唤紫薇,年方一十八岁,两年前,许配给与她从小青梅竹马的一个穷秀才,只为日后有望求取功名,出人头地,能够飞黄腾达。岂料他却平庸无为,胸无大志,不求进取,竟白白放弃了自己的锦绣前程,甘心在家侍奉孝顺父母,未能遂我们一家人之愿。为此,我唐家意欲反悔退掉这门亲事,与其一刀两断,各奔前程,将女儿另择门户相许,所以特来求助神灵,保佑我们唐家得遂此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