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妈祈祷完毕,磕了三个头,双手合十于胸前拜了三拜,便低头闭目静等神灵回应。唐老先生一边立着,看着唐妈的举动有些可笑,他心中不是不知,老伴这一套全是在自欺欺人。他向周围扫视了一眼,在到处落满灰尘结着蜘蛛网的殿内,除香案上冒着如同细线般直直上升的几缕青烟外,再无别的什么动静。
唐妈依然在那里虔诚地跪着等待,两年前那次为女儿的婚事祈祷之后,一只神鹊竟出奇地如愿而至。如今她已静待半天了,庙内还是鸦雀无声,难道神灵这次真是恼怪她出尔反尔不显灵了?她不相信神灵会这样跟人计较,还在虔心静待,忽听得“啪”的一声,有一个东西下来落在她的肩头,心中不由一阵子高兴。睁眼看时,原来竟是庙宇多年失修屋顶掉落的一块泥巴,这让唐妈顿觉有些晦气。她啐了一口,起来拍去落在身上的尘土,叹着自慰道:“看来,神灵今日还真有些不大高兴,回去改日再来吧。”
唐老先生不屑地道:“我说神灵不会答应你不信,怎么样?即便改日再来,神灵也绝不会答应。”
唐妈听得神情沮丧起来,她一言不发,心中很是迷惘,木然地看着慈眉善目的神佛发了会儿呆,叹了一声,便收拾东西与唐老先生离开神庙。
二人刚走下土坡,就见前面路上有一位白髯道长,身穿道袍席地而坐。这位道长红光满面,气度非凡,一看便知是一位得道之人。唐妈觉得好生奇怪,刚才进庙时还不见,怎么才一会儿工夫,就会出现在这里,难道是神的有意安排吗?心中不由犯起嘀咕来,正欲上前搭讪,那白髯道长却一脸肃然先开口了:“吾看二位行色匆匆,神情忧郁,想必是心头有什么难言之隐,方才进庙求问于神灵了吧?”
唐妈听得一愣,回望了唐老先生一眼,满脸急气道:“道长所言正是,这么说,您老是……”
那道长神情自若,一边用手捻须,一边缓声道:“不必慌张,吾已看出,二位今日是为女儿的婚事特来求神拜佛的,有何难言之隐,请如实道来,也许贫道会给你指点迷津。”
道长所言正中唐妈下怀,她忙上前三步“扑通”一声跪下。将方才神庙中所叙之言又说了一遍,恳请道长为自己道破玄机,指点迷津。
那道长微闭双目听完唐妈的叙述,不动声色道:“将欲弱之,必将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万物负阴抱阳,两气相冲,成新体以为和。有悖天命,必出灾祸。”言毕,便闭目养神。
对那道长的一番话,唐妈似乎有些不知所云,她满脸疑惑,急忙追问道:“这位道长,妇人还是不明白,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呀,您是说……”
那道长并未接茬,依然双目微闭,缄口不语,在那里养精蓄气地端坐着,看上去仿佛心中在默默酝酿着什么。这让唐妈愈发心急如焚,她跪着向前趋动了一下,进而急切地求问道:“求求道长,明白地告诉妇人,我的女儿会有何灾祸临头……”
半晌之后,那道长才睁开微闭的双目,一脸肃穆开口道:“不说不得了,说透了却又了不得。贫道本不想点破此事,念你甚是虔心,觉得还是一语道破,给你指点迷津为好。本道测得,西南方向有一股恶气正在向这一带漫来,你女儿命运多舛啊,百日之内,必有大劫大难从天而降。”
闻听此言,唐妈如遭雷劈,登时惊叫了一声,差些栽倒在一边。她闭目稳了稳神,连连磕头求告道:“道长,这可怎么办呀?您可要救救我女儿,救救我们一家人啊……”
那道长不紧不慢道:“男婚女嫁,阴阳合和,乃天地之大义,须得谨慎隐忍,不可妄动。《易经》上说,剥床以辨,灭贞凶险……”唐妈听得一急,立刻打断道长道:“道长,妇人是问,何以破解这百日之内从天而降的大劫大难呢?”
道长微微一笑道:“要破解这场灾祸并不难。自古一孝千金,天佑大孝。天所助之人,乃孝顺正道之人;人所助之人,乃笃诚守信之人。能匡扶正道,崇尚贤德,自然会得到神灵保佑,灾祸最终会转归于吉祥。”
道长的话曲折深奥,晦涩难懂,跪在面前的唐妈依然听得一脸茫然,有些神情恍惚,她目光怔怔地望着那道长在等待下文。道长顿了顿,进而道:“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弊则新。《易经》有言,日月丽乎天,百谷草木丽乎土,重明丽乎正。你女儿名叫紫薇,紫由红蓝色合成,薇上有草木,利涉大山。眼下看来,你女儿的婚姻,如同光明依附于正义,草木依附于大山,万万剥离不得。”
唐老先生站在一边一字不落地静听着,他虽摸不透此为哪路神仙,到底是想干什么,但对这位道长的见解,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自己也是一介小文人,又何尝没有涉猎过《易经》呢,但像这位道长对宇宙人生深谙到如此酣畅的境地,多少年来他还是头回领略。于是望着道长深深一揖,不禁赞叹道:“多谢道长如此教诲指点,老夫深感佩服,佩服!”
道长慷慨大度地一笑道:“你们回去吧,但要牢记贫道所言,那可是字字千金啊!”
唐妈听得此言,连忙一迭声地称谢起来,从身上摸出一锭银子递给了那位道长。唐妈出身名门,虽无高深学问,但自幼也读了不少诗书,对道长所言,勉强听得懂一些。起先,她来求问神灵信心十足,本想避凶趋吉,现在听道长语意晦涩艰深说了半日,却未能遂愿,心中不免就又忐忑不安起来。还欲求问,忽见一股清风扑面而来,绕地兜了几圈,便又轻轻旋上空中缥缈而去,待唐妈睁眼看时,面前这位白髯道长早已不见了踪影。
之后几天,唐妈一直都未能从那件事中解脱出来,从早到晚整日苦着脸目光呆滞。她已被那事折腾得痴眉呆眼,人都消瘦得走了模样。她比过去话少了许多,嘴里总是喃喃着一句话:“今天是第几日了,百日之内有大劫大难临头,熬过这百日,就不慌愁了……”
唐老先生见夫人被那道长的一番话惊吓成那样,很是担心起来,苦苦劝老夫人道:“我说我的老夫人呀,别总往这事上想了!我看那位道长,说不定是在庙外听到我们在神佛面前祈祷,提早在那里设局说这话唬人,骗人钱财的!”
唐妈呆呆地凝视着地上的一个点,喃喃道:“我不相信会是这样。那天,道长分明是乘着一股清风飘走的,那不是神意是什么?那道长的话是恶毒,但不能不信……”
唐老先生劝了好多时日,怎么也劝不过老夫人来,自然也就不劝了。唐妈像变了个人似的,经常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对女儿紫薇的婚事从此也就撒了手,根本不再像以往那样往上铆劲了。但慢慢地,她的精神竟有些失常了,整日凝神呆坐,无所事事,家里一下全乱了阵脚,这反倒让唐老先生跟女儿紫薇很是为她担忧起来。
常言道,吃的是越好越少,话是越传越多,越传越滥。对那日紫薇偷偷地跟随郑兴上山打柴深夜才归以及唐郑两家发生婚变的事,中街杂货铺外“闲话市场”紧跟着就传得沸沸扬扬了,在那些好事者口中,说得玄玄乎乎,有鼻子有眼,一时竟让人真伪难分,是非难辨。
一个道:“等着瞧吧,日后这事说不定会闹出人命来,逼得两人私奔也不是没可能的事!”
另一个道:“听说,这几日村里出了闹鬼的事。夜半更深时,有人看到村里有鬼在悠荡,东一头西一头的,来回哇一声哇一声地嚎叫,真能惊吓死人!你们说,是不是因为女人上山深夜不归,勾回了孤魂野鬼?”
有人就道:“都是郑兴弃考惹出的祸,要我说这问题好解决,只要郑兴改变主意回了头,答应唐家不放弃上京赶考,一切不就迎刃而解了?”
另一个接言道:“这哪里可能?郑兴放弃求取功名,要守着爹娘在身边尽其孝道,那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事。知道不,人家已跟黑子、二愣商定,要跑口外做贩牲口的生意哩。过去,黑子、二愣没事总爱往这里来扯闲话凑热闹,这几日哪还见得到他俩?人家几个正在忙着筹借本银,准备筹齐本银不日就要启程了。”
有人就一惊一乍道:“是吗,郑兴要和黑子二愣跑口外贩头口哩?那可是赚大钱的买卖,几天就发大财了!”
有人却道:“发大财?事情可没那么简单,是谁想发财就发得了的事吗?郑兴他爷当年,就是跑口外做贩头口生意发的财,可到头来又栽在了那上头,讨吃连门关子都摸不着了!赵爷当年跑口外贩头口也赚过大钱,你问问赵爷,跑一趟口外,单说本银需要多少?是谁都跑得起的吗?”
听那人这么一说,众人便都望向了石礅上坐着的赵老爷子;只见赵老爷子挺了挺身板,一脸肃穆拿捏在那里,显然他是在为这事深思熟虑。有人便这样调侃老爷子:“赵爷,听说您老年轻时跑口外做贩头口生意发过大财,手里还藏着些真东西,这回你家黑子要去跑口外,也做贩头口生意要借本银,你总该把那真东西拿出几个来了吧?”
赵老爷子矜持地笑了笑,不露声色道:“别听人瞎说,你赵爷哪有那东西?”
别人见赵老爷子藏而不露,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也就不敢再去追问,就有人又转了话题道:“听说,唐家和郑家的那门亲事,前两天已退掉了!”
一个便接了话道:“别造谣惑众,昨天我见到媒人山花打听还没这码事,你听谁胡侃的?”
前面说话的那人有些生气地说:“我胡侃?早上我在井道上听好多人都这么说呢。”
正议论着,就见山花从前面过来。众人立刻将目光投向了她,有人就问:“山花,你是唐郑两家的媒人,听人说因为郑兴放弃科考,唐家已退掉这门亲事了,有这么回事吗?”
山花闻言一怔,立住了脚步不悦地说道:“我怎么会知道,我这个媒人不过是充当个角色,退与不退,我怎么说得清?”说过这句,便抬腿悻悻地朝那边去了。
众人见山花很不高兴地离去,就又你一言我一语海阔天空地接着议论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