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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一个苍凉的手势

—电影《姨妈的后现代生活》观后

尽管来自上海的网友严厉批评了这部电影,我还是看了,而且,越看越投入。

一开始,熙熙攘攘的上海火车站,炎炎夏日蒸腾,挤满欲望与梦想、光怪陆离的都市照例在骚动。姨妈的大声吼叫将别人吓得当场发病……然后,我们跟随外甥宽宽走进姨妈的充满后现代色彩的世界。

姨妈,有些吝啬有些自命清高有些困窘,这个艺术形象,叫我想起上海在拆迁风潮下变得七零八落的平民弄堂,外墙的泥灰剥落,青苔逶迤,却不减古色古香的傲气,自成体系,固守一隅,近距离地和飞速发达的繁荣抗衡。至于这类人物心中究竟有多少底气?不知道。

然而,弄堂本身自有骄傲的资本。从前大上海延续了近百年的浮嚣与繁华,早已让外地人仰慕不已,改革开放以来在国际上的崛起,更是让世人瞩目。而这一切,都是以弄堂为后盾和景深的。说到姨妈,她不是没有讲究品位的资本。堂堂大学生出身,那个年代受高等教育的女子并不多,她会说地道的伦敦腔英语,她学过京剧,是很不错的票友,箱子里一直收藏着绚丽的旦角行头,还会国画。至于最叫人发噱的能耐是用手编织毛线游泳衣,长袖长裤腿,夸张火红地招摇在游泳池中,教练误以为毛线褪下的红色是“来了月经”。

大上海急骤的现代化步伐和并没有足够应变准备的上海人心理气候,形成巨大的反差。对于姨妈,紧迫而严峻的现实是:渐渐老去的她能否在上海生存下去?本来,这个颇带草根意识的问题,是不应该由她这等“精品女人”来思考的。满怀自信的姨妈本心在追求高雅,然而俗不可耐的“物质”步步紧逼,姨妈狼狈后退,退无可退,只求在破旧的房间中过最底层的生活,只要稍微加上一点精神追求。

女骗子出现了,善良的姨妈看到她病重无钱医治的女儿后,收留了她,却发觉女骗子竟然靠“碰瓷”敲诈人家。姨妈毫不犹豫地请她走,女骗子还是留下那尾特地为姨妈买的鱼。未泯灭的善良和绝望交缠,使入了狱的女骗子要求和姨妈见面。姨妈面对扼死亲生女儿的女骗子,默默无语;女骗子低下头。这世界上,只有姨妈理解她。

疤脸女孩出现了,她是宽宽的网友,年轻美丽,如花的年纪却每天面对着得老年痴呆症的外婆,何况她挣不开年幼时遭父母抛弃的惨痛回忆。她脸上丑陋的疤痕,是抚养她长大的外婆无意中烫伤而留下的。

疤脸女孩孤独地站在弄堂口,目送外婆乐颠颠地离开家,到老年疗养院去。傻乎乎的外婆以为此去将见到早已没了联系的女儿和女婿,口中念叨着,要带些粽子汤圆去给他们。

女孩机械地熨着衣物,她戴着耳机,也许,宽宽的音乐是她黑暗的内心中一缕明亮的晨曦。

男骗子出现了,他风流潇洒,唱起京剧来如云雀钻云,曲声悄悄地钻入姨妈的心里;他吟诗唱曲,温柔体贴,孜孜不倦地追求品位。姨妈日渐干涸的心慢慢注上活水,眼角眉梢闪动着恋爱女人才有的喜气,她原以为此生就这么平淡度过,他却唤醒了她的性感觉,点燃了她早已成死灰的对浪漫生活的向往。色调忧郁的旧房间,陡然亮了起来!色彩斑斓的戏服,鲜艳的大红毛线游泳衣。这是青春回光返照,还是生命孤注一掷的升华?

终于水落石出:姨妈被骗走最后的积蓄。

男骗子陪着她,让她充满绝望地呜呜哭泣,整整一个夜晚,男骗子站在床边,是有些愧疚?是有些依恋?男骗子最后说:“你保重,我‘滚’了。”

夜色中,男骗子“滚”得潇洒自如,从此不再回头。

东北的女儿出现了,这个对姨妈满腹怨恨的亲骨肉揭露了姨妈当年不幸的婚姻,哭喊着:“……你离开那天,头都不回一下!”

一个令人心碎的闪回:当年,姨妈离开东北,走在上海的大街上,如此义无反顾,如此坚决!

病床上的姨妈一夜白了头,那夜,巨大的黄月亮升起,如梦如幻,像是在哀悼一种不合时宜的美丽,也像是向一个时代告别。姨妈却睡着了。

离开上海前,姨妈目睹外婆被送去老人院,也许,她已经意识到,痴呆的外婆就是她自己的未来。

她悄声对疤脸女孩说:上海混不下去了。

这句话,多少上海人有勇气说出?多少上海人愿意点头承认?这句话一说出口,痴爱上海的老上海人等于在精神上被判了极刑。

姨妈终于走了。夜晚,灯火如海,仿佛千万颗夜明珠撒在外滩,那是老上海人曾经不顾一切、顽固坚守的童话城堡啊。奢华在尽情炫耀,几杆不起眼的电线杆夹杂其中,支撑着摇摇欲坠的旧日情怀……后来宽宽到东北去探望姨妈,姨妈衰老多了,裹着头巾身穿棉袄像个普通的东北妇女。她麻木地伺候着随地吐痰的大老粗前夫,照顾火暴脾气的女儿。她的女儿,冲动时和男友打架,在工余时看起来颇为安静地抽烟,实则在压抑满腹焦躁,她内心深处尽是不甘,一如20年前那明眸皓齿的姨妈。

当晚,黄月亮又一次升起,瘸腿的宽宽被柔和的光揉醒,他告诉表姐,他喜欢一个女孩,但他是瘸腿……表姐没有说什么,迷茫地望着黄月亮。

最后一场戏,在摊子前,会烧一手美味的红烧小排、爱吃螃蟹的姨妈,漠然地拿起干馒头,就着干菜条大口吞咽。旁边的收音机,播出京剧小曲,唱腔很像男骗子……

看到这里,我眼眶发热。其实姨妈并不痛恨男骗子!他曾经给她带来浪漫带来爱情带来希望,尽管美梦在瞬间崩溃,毕竟,她的生命曾经盛开一次爱的昙花……这出电影不是没有败笔。如网友所说,斯琴高娃和周润发,实为选角上的失误,还有扮演水太太的卢燕。

不能不承认,他们演技一流,毕竟是银幕上公认的大腕和国际巨星。可惜他们完全不具备“上海味”,表演流于表面化。姨妈这一角色的上上之选,该是上海女星奚美娟,只有这生于上海郊县,成长于上海繁华都市,20多年来在舞台银幕荧屏中塑造不同上海女性的演技派大姐大,她与生俱来的海派质地,使她具备挖掘姨妈内心世界的充分把握。

男骗子,为典型的上海拆白党,来得潇洒,撤得漂亮,心计档次修养皆应一流,可是,周润发怎么看都像香港的老“烂仔”。就我出国前对国内电影人才的观察,上影厂中老年男影星中,任何一个都比周更适于担任这一纯海派角色!

据说,这次赵薇的演技备受称道,为此被送去角逐最佳女配角奖。我不这么看,东北女儿这角色很好演,赵薇表现诚然不错,但还不够分量角逐电影大奖。

我看好的是史可,她在剧中饰演女骗子。我临出国前,史可在圈子里名气很大。据说《红高粱》一片选角时,她与巩俐势均力敌,最后靠投币定夺,史可为此被淘汰,这一花絮在演视圈曾传得沸沸扬扬。提起史可演过的戏,大多数人还真说不清楚。我看过她和申军谊合作的《荒原杀手》,据说这是第一部独立制片的作品,里面的史可,年轻,狂野,大起大落,似乎走着性感路线。本片的女骗子一角,对史可的演技可是真正的考验,底层女人的泼辣精明无奈直至最后的万念俱灰,这样复杂的性格,被史可层次分明、淋漓尽致地演绎出来。每一个镜头,每一个眼神,都具备叫人叹为观止的内涵。

总的来说,这是一部优秀影片。香港女导演许鞍华,用别开生面的后现代语汇,在银幕上展现了一个代表时代的手势—足够苍凉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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