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广东南海境内的名山—西樵,号称“世界上最高”的观音像高坐云端。中国式的庄严和神圣,是从山脚到顶巅的阶梯堆叠而成的,一级又一级的花岗石台阶,层层递进,到了最后,气喘吁吁的行人,自然而然地匍匐在千古不易的庄严与神圣之下。
“你的小说制造过地母菩萨,你应该跪拜观音。”同行的老友在硕大无朋的莲花座下面,竭力仰头,同时笑着对我说。
他读过我的《地母》。
男人被地之母造成直立的人;男人和人之母携手,制造生生不息的人生;男人仰望天之母,眼瞳里印下自由的白云,以及鹰飞翔的姿影。
前些年,我写下几篇短篇小说,不但有《地母》,还有《硅谷女娲》和《天空》。无论是《地母》里的唐人街名妓水莲,《硅谷女娲》里的舞女女娲,还是《天空》里倾国倾城的陈圆圆,三位女子,都有观音的影子,她们的肉身都在人间的炼狱里试炼过。
于是,我走向观音像的同时,走向我的水莲、女娲和陈圆圆。在石阶上拾级而上,庄严之感、神圣之感不断加重。遂觉悟,在这里,每一棵草、每一块石,都浸漫着“虔诚”—人性的亲切,神性的距离。石阶旁边,大片大片明黄的花开着,它也是虔诚的铺垫。
听当地干部介绍,酝酿建造这一巨型坐像时,有人嫌花钱过巨,加以反对。其实,要让老百姓投票,花钱建观音还是造花架子“形象工程”,无疑前者得票居多。在现代社会,人们特别需要虔诚的情怀,以神性的庄严作参照,进行“人格反省”。
一步一叩首的朝拜就是心性的锻炼,而过程本身,在内心里建立了大慈大悲的菩萨。
中性的观音在中国,从来是女人身。讲究孝道的国度,将观音塑造成集合了女人全部美德的神明。
观音成为万众瞩目、万香缭绕的偶像,是不是脱离凡胎之后的另一次受难?备受顶礼膜拜,对得道者来说,是不是违心之举?
我的小说主人公水莲,在大地震中为了救人而献身。后来,她被好心的同胞供奉进地母庙,其实水莲从来是无助的弱女子,香火崇拜只能加重她灵魂的痛楚。
观音,我的同性别神明,此刻走向你,从滚滚红尘中来,向滚滚红尘中去。
你的基座上,每一瓣莲花都刻着捐献者的名字。供桌上的线香,以摇曳多姿的烟气争先恐后地告诉你,谁向你输送虔诚,谁为了自家功利,谁为了救人济世。耳朵灌满了诵经声,可惜是我不懂的广东话。
从百级台阶下仰望,你在云的前面,在青山的腹中,尤其显出庄严与神圣。人们用罕有的虔诚,让你名列世界第一。人们对你忏悔,人们对你叩首,人们用血汗钱来装饰你的金身……
面对虔诚,你能做什么?
我没有向你跪拜,我把虔诚藏在心底。
临走,我向你投下一个微笑。
我见观音被盘旋的香火和污染的空气所笼罩。
料观音见我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