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晚上打算一起做饭。”Jo回答道,然后马上转向Sean,“终于出来走走了?天气很不错吧?老天都知道我们考完试了。”
“嗯。”Sean的回答很是冷淡。
“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吃晚饭?一起做也行,或者我们帮你一起做了?”Samuel对Sean说,脸上还是挂着笑容。
“到时候再说吧。”Sean同样没接受Samuel的好意。
为了消除因Sean的冷淡而带来的尴尬,夏瑞漫赶忙说:“你们这几天都干了些什么啊?”被太阳炙烤过的空气热让每个人的脸上都渗出了汗珠,这在英国一年也就能出现个两三天。
“昨天我读高中时的几个朋友来了,我们先去了Camden的那个鸡尾酒酒吧,叫什么来着?噢,55Bar。只要5点到8点之间点就买一送一,超级划算的。然后我们在附近找了个餐馆吃饭,哇!超级好吃!我们下次一定要一起去。之后我们去了PropagandaClub。”Jo说得眉飞色舞。
“听上去你昨天过得很不错嘛。”夏瑞漫笑着说。
“我的朋友过得更加不错。有两个人都跟别人那什么上了,不过她们跟着回家的人长得确实挺帅,也不怪她们。”
“真的?”
“对啊。也不枉费他们这趟火车票了。她们一个人刚失恋,确实需要发泄发泄,转移转移注意力。另外一个两年没男朋友了,性生活也贫乏得很,来之前的电话里她就跟我说她很饥渴,我跟她说我帮她物色物色,不过不能保证什么。这回她该满意了。”
“哈哈,那是。”
“那你呢,Samuel?”夏瑞漫又问Samuel,生怕话题停止。尴尬这东西很容易就会如施好肥浇满水的种子“嗖”一声生长起来。
“我前两天回家了,今天早上刚回来的。早上5点就起床了,车票比较便宜,才十几磅。”
“那很不错啊。家里怎么样?老朋友都见到了?”
“见到几个,不过好多还没回去,或者回去了一下又回学校了。毕业以后回去应该能见到多一些人,那时候大家都回去了。”
“嘿嘿,Samuel,把你刚才跟我说的新情况给他们说说呗?”Jo用手肘顶顶Samuel,满脸的坏笑,脸颊上的肌肉把眼睛挤成了一条线。
“什么新情况什么新情况?”夏瑞漫听到有八卦可听,一下子就兴奋了,双手合十轻轻拍着,像孩子迫不及待地要听妈妈讲故事一般。
“没什么特别的啦,你别听Jo瞎说。其实,就是我回去的时候偶遇一个很久未见的小学同学,然后就聊起来了,之后又出去一起吃饭。”
“他所谓的吃饭就是约会!”没等Samuel说话,Jo就插嘴说。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约会,可能是吧。不过,反正就是我在家这几天基本每天都见她,她变得好漂亮啊!小学的时候我记得她是很胖的,班里同学都欺负她。而且,她明年来伦敦工作,所以我觉得有戏。”
“所以,这回你是认真的?”夏瑞漫问。Samuel大学三年有过几个关系密切的女性朋友,约会、亲吻、做爱,但每次女生问出那“可怕”的问题:“我们关系到哪了?我们是正式的男女朋友吗?”Samuel就感到全身的肌肉都在扭曲,如果搪塞敷衍后女生还要继续追问,他只得把关系断了。“现在这样不是挺好吗?”“为什么总是要把它给毁了呢?”Samuel总会跟夏瑞漫他们抱怨说。
“嗯,虽然接触时间不长,但我真的很喜欢这个女生,可以想象我们成为男女朋友的情景。”看来Samuel不是不喜欢把自己绑进正式的男女朋友关系里,而是一直没找到那个理想中的女朋友而已。
“对了!”Samuel又想起一件希望跟大家分享的事情,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Linklaters的一个合伙人刚好跟我是同一个地方的人!他前段时间跟我爸打高尔夫球认识了,聊着聊着我爸发现他竟然是Linklaters的合伙人,我爸跟他说我刚好被Linklaters录取了。在家的时候我跟Ben吃了顿饭,他的名字叫Ben。他跟我说了公司的好多事情,还告诉我准备考试的方法,以及他是怎么成为合伙人的,等等。对明年真的好期待啊!”
“那真不错。”夏瑞漫道。跟Samuel说话如有任何尴尬或者找不到话题的时候,只要问问他的近况就行了,说到自己的生活,Samuel总有说不完的话。
“那你们继续晒太阳吧,我们先回去了。”Jo突然说,听上去不免有些唐突。要是换作以前,他们应该会聊上几个小时。Jo和Samuel会先回家把东西放了,再出来跟夏瑞漫和Sean一起坐在草地上享受午后的阳光。可在另外三人聊得正欢的时候,Sean一直什么话都没有说,不免让Jo和Samuel感到有些不舒服,心想Sean是不是反感他们的突然出现。
“那行吧,过一会儿去找你聊天。”夏瑞漫不是随口说说,她确实想找Jo聊聊天。一个星期没见像是好几个月没见似的。
Jo和Samuel把放在地上的袋子重新提起,并肩向回家的方向走去。还没走出两步就听见Jo低声抱怨说:“Sean怎么还是这么低沉?他再这样真有点惹人烦了。”Jo他们刚发现Sean情况不对的时候还时常去关心他,但后来因为Sean对他们不理不睬,使得他们很快就失去了耐心。
“小声点,他们听得到的。”Samuel赶忙小声提醒Jo。
四十五
没过几天,Sean搬去跟他姐姐住了。Claire跟她的一个朋友住在King’sCross附近,这几个月那朋友刚好回家了,所以空出一间房。Sean搬出跟Jo他们一起租的房子的时候跟谁都没打招呼,后来他们见到东西全搬走了,床单也被扯了下来,才知道Sean离开了。Sean搬去跟姐姐Claire住后的两天才给夏瑞漫发了条简短且不加解释的短信:“我搬去我姐家住了。”“噢,好。”夏瑞漫回复。
夏瑞漫已经感觉不到她有一个男朋友,更感受不到恋爱的感觉。她前两天跟一个好久没联系的高中同学吃饭,对方问起的她的感情状况,夏瑞漫竟然完全说不出“我有男朋友”这几个字,甚至觉得这是个谎言。她更懒得解释更多关于Sean的情况,干脆直接敷衍地说还没找到。“还没找到?你怎么回事啊?”朋友的大惊小怪让夏瑞漫不舒服,后悔与她共进午餐,只想快点离开。高中的时候对她就没什么好感,一见面,三年里忘记了的厌烦感一下子又回来了。朋友也不问夏瑞漫是否有意,便自作主张地拉起红线来,一会儿说她这个哥们人多么好,一会儿又说她那个朋友跟夏瑞漫多么适合。
夏瑞漫知道,她对Sean的喜欢没有减少,她只是为他心痛,特别心痛。有时候她在想,这一切应该怪谁呢?怪他父母给了天生的因子吗?心理疾病跟其他病一样是有遗传的,是这样吧?但这也不是百分之百准确,难道家里有人有心理问题,小孩就一定有?似乎不是这样。而且,那些得了病但父母从没经历过类似的事情的例子又该如何解释?是外在的社会和家庭原因吗?在这个人人都必须成功的社会里,Sean要面对的压力太大了。他姐姐从小考试班里第一,牛津本科毕业,他自己本科没考上牛津、剑桥,已经觉得很对不起家人了,研究生一定不能让失败再重演。姐姐的抑郁应该也对Sean有很大的影响,让他心力交瘁。但Claire的状况这一年来明显好转,Sean都很少提及她的负面情绪。据Sean说,姐姐突然的振作源于阅读《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时读到的一句话。原话Sean不记得Claire说的是什么了,大致意思是派固执地想要生存下去,固执地要求生,这样的固执是人与生俱来的。她也是固执的,可是她却是固执地想要停止自己的生命,想将自己从这个世界上清除得干干净净。突然间,她想把自己求死的固执变成求生的固执,她想好好活下去了。
如果说是外在的因素,有过同样或者更惨痛经历的人不在少数,但寻死的又有多少呢?但抑郁总该是原因的吧?比如许多人把希尔维亚·普拉斯的自杀归咎于特德·休斯的不忠,如果不是休斯,或许普拉斯不会把脑袋伸进烤箱里。但似乎也不是这样,很多人说爱是没有原因的,而悲伤有时候也是这样。
有时候夏瑞漫真希望Sean是断一只手或者一条腿,这样他失去的仅仅是一只手或一条腿而已,而心理的病魔却能将他整个人给吃掉。Sean之所以是Sean,不是因为他有那一只手或那一条腿,他之所以是他是因为他的灵魂,灵魂让他成为一个鲜活的人。现在灵魂里的一颗螺丝钉不见了,整个大厦都会坍塌。
在公园里遇见Jo和Samuel的那天,夏瑞漫之后确实有找Jo聊过。当然了,话题的主要内容还是围绕着Sean的。Jo对Sean一肚子火,甚至对夏瑞漫说你赶紧跟他分手算了,反正也快毕业了,看看他怎么对你的。夏瑞漫自己可能对Sean也有不满,但听不得别人说Sean不好,况且他自己肯定也不想这样的,不是吗?夏瑞漫试图对Jo说Sean可能是抑郁症的情况又变差了才会这样的,但Jo对此只是摇头:“他凭什么用自己的负面情绪影响别人?谁在生活中没点不顺啊?他什么没得到?好成绩,好学校,身边有朋友,还有个你这么好的女朋友,他还想怎么样?”夏瑞漫想说有些事情就是没有原因的,我们只能试着去理解,但却没有这么说,因为她自己也真的很难理解Sean的突然改变,而且觉得自己也是受害者之一,她的男朋友一下子就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带走了。但Sean作为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之一,不管怎样难理解,她都会努力站在他身旁。可朋友就不一样了,如果你不停地把他们推开,他们真的就会走开。
夏瑞漫来到Sean新的住处——Claire的公寓时,Claire正在清理房间。夏瑞漫很明显地可以看到一半的客厅已经收拾干净,但另一边乱得坐不得人。Claire一边快速把摊在地上的各类杂物收拾到一起,一边抱歉地说她应该在夏瑞漫来之前把家里收拾干净的,但总被别的事情打断,所以迟了。夏瑞漫忙说没关系,她自己的房间也一向很乱,所以不介意。当然,这不是真的,夏瑞漫的房间永远都很整齐。
“要喝什么东西吗?茶?”Claire把房间收拾得差不多了。
“好的,谢谢。加奶不加糖。”
很快Claire端着两杯茶从厨房里出来,然后又从柜子取出一盒饼干。
“Sean怎么样了?”Claire一坐下,夏瑞漫就迫不及待地问。
“每天都待在房间里,我逼着他,他才吃点东西,要不然他把自己给饿死了都有可能。”
夏瑞漫心里一紧,Claire的话在她心脏那儿狠狠咬了一口,但她表面上还是强作镇定,说道:“那他有在看医生吗?”
“嗯,在看。我们在想是不是要换个医生,现在这个医生似乎对他的病情帮助不大。唉,不过医生只是一个方面,最终还是要靠他自己。”
“要去比利时看?”
“嗯,对。保险在那边。让Sean回比利时住确实方便些,但我们爸妈刚好去度假了,我们也不想让他们担心,所以还没很明确地告诉他们。我在伦敦的事情又走不开,所以只能两边跑了。等他毕业典礼一结束应该就回去。”
“你觉得他能好吗?或者要多快才能好?”夏瑞漫觉得自己的问题似乎很没有水准,但也顾不了这么多了。
“我相信没问题的,现在我就怕他做傻事,情况不好的时候总觉得什么都没意义了,活着干什么呢,赶紧自我了结了吧。但等把自己拽起来以后,就又不再总想着把自己弄死这码子事了。总需要一点时间的,但可长可短,还是刚才说的,这对于每个人来说都不一样,全看自己了。”
夏瑞漫知道Sean有抑郁症,也知道很多得抑郁症的人试图自杀,但从没把Sean和自杀联系到一起。Claire直接不加遮掩的语言让Sean结束自己生命的可能性更加鲜明尖刻,夏瑞漫感觉已经能看见Sean倒下去的瞬间似的。
Claire像是看出了夏瑞漫脸上的表情变化,又赶忙安慰夏瑞漫说,她的意思只是需要以防万一,并不是认为这一定会发生。
“我能进去看看Sean吗?”一阵莫名的对Claire的厌恶之感蹿了出来。如果不是Claire,Sean说不定现在还是健健康康的,而现在Claire又想把自己扮得像天使一般。她为什么要问Claire能不能去看Sean?她当然可以见Sean,那是她男朋友,她为什么要向Claire寻求许可。
Sean房间的状态跟上次的情况几乎没什么两样,还是同样拉紧的窗帘、散乱满地的衣物和躺在床上像是睡过去了的Sean。
夏瑞漫盘腿坐在Sean的床边,黑暗中还是能看见他快占满大半个脸的黑眼圈。夏瑞漫看见Sean的眼角和枕头边还是湿的,像是刚哭过的样子。
“你来啦。”Sean没睁开眼睛,但知道来的人是夏瑞漫。他的话刚说完,只见眼泪从眼角边涌了出来,争先恐后的泪珠把大片大片的枕中晕染成半透明的深蓝。看见Sean的眼泪,夏瑞漫真想抱着他大哭一场,但还是努力忍住了。
夏瑞漫握着Sean的手,一只手放在下面,另一只手放在上面慢慢前后抚摸着。“亲爱的,你为什么哭啊?”夏瑞漫问。Sean没有说话,但眼泪像开了闸的水,流个不停。夏瑞漫的问题自然没有什么意义,抑郁的人能哭上几天几夜,就这样没有原因的哭,就是这样难受,再多的泪水也不能减轻什么。不像别的时候,别人说大哭一场就好了,能把心中的苦闷都发泄出来。这个时候,哭好十几场,苦闷还在心中。
“我5天没睡觉了,整整5天。一点都睡不着,当我闭着眼睛的时候,眼前的画面比任何时候都清晰,都斑斓耀眼,世界上的一切都在我眼前展开。我头脑清醒得能做上10个小时的考试题。这样已经5天了。之前至少每天还能睡上几个小时,现在一分钟也不让我歇着。”Sean像是在跟夏瑞漫对话,但更像是在自言自语。“生命的意义是什么?什么意义都没有。我考上了牛津如何?我以年级第一的成绩毕业又如何?其实我们都跟西西弗斯一样,被惩罚,被诅咒了。我们的生活不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着没有意义的单调吗?吃东西有意义吗?出门见朋友有意义吗?买东西有意义吗?学习有意义吗?工作有意义吗?结婚生子有意义吗?”Sean摇摇头。